这是他们前日商议中的一环。
那鲜卑少年前日夜里落了单,又折了刀,被四面八方的汉人义士盯上,做了头一个祭品,再寻常不过了。
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只是想救一个他白日里才见过一面的汉家少女。
晏宁远远地看着他的尸身挂在那里,被料峭的寒风吹得直打转,像极了一个血色的警告,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本应是人生中极美好的一次邂逅,却什么都未来得及开始。
却是这样惨烈的结束。
从为望城到阳关,到临城,到月牙村,都再也不是他熟悉的人间。
晏宁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踉踉跄跄地被萧惜拉走。
他也一定有父母亲人,他死在这里,他的母亲要怎么办。
前日里他们怎么会讲得那么自然,杀一些落单的鲜卑人,伪造成霜华剑所为,莫斤一定会吓破胆子。
他们也是人,有怀春的少年,有活泼的少女,每一个都曾鲜活地存在过在这世上。
他们怎么会觉得自己大义凛然。
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有没有资格活在这片土地上?
被杀的不是他们认识的鲜卑少年,也会是别的什么人。
他做了残害无辜的帮凶。
萧惜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他的少年有着纯白的底色,只想做正确干净的事,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绝对正确的事,哪里有绝对的对错。
所有的抉择都必须有所放弃,有所牺牲,否则又怎么能算做是抉择。
晏宁嘶哑的抽着气,不像是在哭泣,似是在绝望的哀嚎。
少年意气被消磨,热血被冷冰所浇筑。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从此在乱世里,再没有净土可以养育出纯净的花蕾来。
没有哪个方向会是通天大道,没有哪个抉择能拯救所有人于水火,他们或许连内心的平静都再也得不到。
少年的冰雪之心会变成难平的沟壑,清气会变做胸憶中呼不出的块垒。
越是干净的越是易被沾污,他要怎么做,才能守得住那一片洁白?
他再不舍,他尝过的人世间的苦楚,晏宁也要十倍万倍地再体味一遍了。
他们向甘州城去,脚步无法再轻快起来,晏宁不得不问自己,他们去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
萧惜拉着他手柔声道:“只是去吓一吓莫斤。”
是啊,只是去吓一吓莫斤,却一定还会死一些微不足道的人。
慕容部退出陇右道,那些留在城中鲜卑人又要怎么办?
他的祖父和父亲曾是征战沙场和镇守一方的大将,他也杀过人,手上沾过血,为什么还是会觉得这样不忍?
晏宁苦笑道:“我其实注定会一事无成。”
他又在妄自菲薄了。
胸怀怜悯,这是多难做到的事,他做到了,却又觉得自己没有用。
萧惜温声道:“这世上做大事的人物有很多,我们不必做大事。”
他手中的剑只要守护他的爱人,或许还有爱人的家人。
萧惜道:“我们不去甘州城了,我们一起回洛阳。”
晏宁摇摇头道:“不。”
如果莫斤还留在陇右道,陇右就会继续乱下去,只有收复了临郡和上郡,重新有了官府管辖,才有余力去剿灭匪徒。
否则月牙村的悲剧还会一次一次地发生下去。
那些汉民们也怀抱了莫大的期望,怎么能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绝望。
他父亲至死都不愿弃的陇右道,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那些陇右之民又何其无辜。
还有陆学师徒、王选夫妇和杨郡守俞世这样的人,他们在绝境中挺直了脊背抗争,一直未能放弃,他们向他们允诺过,又怎么能言而无信?
可是那些会被牺牲的鲜卑人也何其无辜呢?
到底有没有一条世路,可以让他们共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像过去的二十年在为望城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