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无眠。
鲜卑人牧马游猎而生,多不喜中原城池为城墙所围,拓拔部当年攻下长安,便将大景京都百年城墙拆了个七零八落。
百年城砖沉于护城河下,纵马奔于龙首原之上,不知被多少汉家儿女写进了诗词歌赋,传唱于悠悠之口,二十年后仍能闻之失声。
但莫斤贪生怕死之徒,或许是四合的城墙给了他虚无飘渺的安全感,竟也未下令拆除临城与甘州城墙。
有打更声从远处传来,一梆接着一梆,似紧非紧。
一下又一下,惊醒了梦中人。
莫斤从噩梦中惊醒,手握胡刀道:“几时了?”
侍卫细听梆声,回道:“二更了。”
莫斤躺回榻上,却不敢松开手中的刀。
慕容弗离开慕容部王城的那一天,刀抵在他脖子上,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已经有了清冷的味道:“你若是杀了我,猜猜看,慕容殊归会不会来找你报仇?”
他不可一世的兄长都已经死了,死在慕容部最精锐的武士重重护卫之下。
居延草海上的细腰轻剑,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病与噩梦。
割不完的荒原草,屠不尽的草原狼。
他来替他惨死的父母复仇了。
慕容弗伸出手指惬意地弹着刀背,气定神闲,笑意懒洋洋的:“我要的不多,猗卢和一千五百户足矣。”
丁零至慕容部王城,恰好一千五百户。
阿殊从容道:“给我一千五百户,放我和猗卢去且末城,我便告诉他你与我父亲的死无关。”
他镇定自若,似乎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你反正都要去投奔拓拔部,区区几百里荒漠,不亏。”
他当然有理由从容而淡定,他的兄长是大漠与草原上最锋利的一把剑,足以令整个鲜卑的王者都闻之胆寒,夜不能寐。
他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来了呢?
“咚!咚!”
“咚!咚!”
莫斤心中一动,这守夜人在附近徘徊得太久了。
他起身,束好衣服,哑声道:“来人。”
一名武士在门口举刀示礼,莫斤道:“将外面那个守夜人抓进来。”
那武士向他颔首,刚准备起身,莫斤又喝住他道:“算了……令外面的人杀了他。”
草原的武士拦不住他,汉人的城墙也拦不住他。
莫斤心底的恐惧一丝丝蔓延开来,仿佛临城鲜卑少年胸口绽开的血花一般。
四合的城墙将外面的人阻隔在外,也将城内的人困在其中。
“咚!咚!”
“咚!咚!”
莫斤大吼道:“为什么还在敲!”
守门的侍卫跪倒了一片:“属下不知!属下马上去看。”
“吱呀”一声,莫斤心念电转,提刀厉声道:“关门!”
晏宁随几位镖师向城西南巡逻营去,远远可望见甘州城巍峨的城墙,星光下一道沉色的影子,将星空拦腰斩断。
高丈八,阔三丈二。
晏宁虽未亲见,却能相见当日萧惜从城垛之上跃下,少年身姿轻盈,细瘦的身子仿佛被包裹在黑衣中细密的叶脉。
月色下振翅的蝴蝶一般。
其实他穿别的颜色也很好看。
不穿衣服更好看。
晏宁掩饰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四周鸦雀无声,衬得晏宁的那一点尴尬的小心思仿佛无处可藏。
带路的是一个跛脚的乞丐,遇到巡夜的武士便顿一顿手中的手杖。
马蹄过尽了便直起身子向前去。
他走的不快,但步伐从容自若。
有谁能比一个在有宵禁的城中无家可归的乞丐,更会躲避这夜间巡逻的路线与马蹄声呢?
门仅仅推开一道缝隙,一支利箭便呼啸而至,雷霆万钧,一箭将那开门的侍卫射了个对穿。
利箭穿透武士的皮甲,去势却不减,生生将那武士钉在照壁之上!
嵌百宝的上郡郡守府的螭龙照壁,龙鳞的玉石被这一箭震碎。
血沿着照壁上翠绿的松石龙须蜿蜒流下,滚落到地上,“嘀嗒”。
极细微的声音,传至莫斤的耳朵里,却如同雷霆千钧。
莫斤声嘶力竭喝道:“关门!”
等不急身后的武士跟上来,也不管那箭矢落在大门上沉重的闷响,握着刀,转身向后门马厩冲去。
这汉人的府邸中,人和马离得太远了。
萧惜轻盈地跃上城墙,为望山都拦他不住,丈八的城墙在他看来不过是加高了的院墙。
夜凉如水,银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