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的士兵不过是被月色晃得眨了一眨眼,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除了脖颈上一道细细的血线,脸上的神情还平静如初。
浸过油的绳索由南向东,渐次从城墙上抛下。
城外是等待以久的陇右兵备道五百官兵,由副使冯超所领。
为防打草惊蛇,陇右道并未直接调动大批兵马,一万大军今晨才刚刚从云中郡城开拔,最快的骑兵到达甘州城也要在天亮以后,其中还有五千人要继续赶往临城。
这一夜,必须守住。
城西巡逻营。
“什么味道?”换防的士兵如期在巡逻营交班,空气中却凝结出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酒?”
“谁的酒洒了?”
一名年轻的士兵将手上的灯笼提了提。
准备换防的兵士明显经验要更足一些:“别动!”
“是火油!”
年轻的士兵手上一抖,火星溅出,细碎的火星洒落在地,瞬间掠起数尺高的火舌,刚刚的年轻武士已经被卷成了火人,哀嚎着冲进巡逻营。
“井!井!”
最近的水井距巡逻营营门不过十米,年轻的武士已经被烧成了一堆枯骨,倒在了营门之内。
陇右初春干冷,哪怕云层密布,将雨未雨,沾了火油的火焰亦迅速腾起,瞬间包围了城西巡逻营。
晏宁与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以及自称是来城中谋生的、装扮成伙计的兵士就守在城西巡逻营营门正对的西直巷。
手持陌刀,严以待阵,
陌刀,斩马剑。
晏宁心无杂念,许是因萧惜渡给他的那一缕真气,他真正感受到了大道无畏,迎着鲜卑人的马蹄,劈砍出平平无奇的一刀。
莫斤不敢回头,他虽然不如两位兄长,但也是长在马背上,自幼熟习骑射,身后人的箭法绝非寻常人所能,只是这一箭高,一箭低,惊得他的马狂奔不已,似是持弓人在漫不经心的与自己戏耍。
城西一片冲天的火光,莫斤知道今夜城中之事绝非偶然,咬牙纵马向南门疾驰。
南门外十里的照月山下,驻扎着他的骑兵。
他又想到慕容弗,那少年的脖颈上分明有血珠在滚落,却不疾不徐道:“我不懂你们,叔父。”
他低声道:“我们生长在草原和大漠,鲜卑人离不开他们的马匹和牛羊。”
“中原的城池能跑马吗?他们的农田……能喂饱我们的牛羊吗?”
“嘶……”
莫斤在南门下勒紧他的战马。
沉云渐浅渐浓,银月从层云后探出一个温润的弧度来。
月色映照着一张他从未谋面的熟悉面孔,站在城垣之上,隔着两丈之远,冷淡地打量着他。
不需要出声询问,他也知道他是谁。
如果他的兄嫂有儿子,就应该长着这样的一张脸。
慕容部百年来最天赋异禀的王者,为了一个女子折戟于沁水之畔。
中原而来的公主,花朵一般娇嫩,却在家国两失之后迸发出不可逼视的光彩。
他的兄长妻妾众多,她本来只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个。
甚至于嫁到鲜卑数年都无所出。
他英武骁勇的兄长志在天下,不屑于要一个流着长安谢氏软弱血统的孩子。
但她从来都是矜持自傲的,哪怕是故国烽烟四起,谢冕已自顾不暇,而她已经成为慕容部没有用的弃子,也要和泪以试严妆。
她第一次走进了慕容部的王帐,盛妆向与她相敬如冰的夫君一礼。
他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是他见过那个中原女子最后一次云鬓高堆,满头珠翠,宫妆严整,广袖博衣。
她只问慕容部要五百人。
不是问她的夫君,是问慕容部的王。
用她带来的三十六车嫁妆,换五百鲜卑武士。
她如此聪颖,何尝不知道慕容部自己不出兵,却坐视拓拔、宇文二部横扫中原,并非是没有逐鹿之心,只是借着她的名义,静观其变罢了。
她愿做慕容部往中原的探路人,慕容勿尘一定会答应她。
只可惜没能等她回到长安,谢冕便被汪辉逼迫自尽,大景延祚二百余年,在谢冕勉力支撑了十六年后,终于分崩离析。
不久后汪辉便在拓拔部的铁骑之下退出了长安,狼狈回到河东。
他至今不知道,她是如何带着这区区五百人,一路打到了河东,手刃了汪辉。
她没能救得了她的父亲,也要亲手杀了仇人,也要血淋淋地撕开那些衣冠禽兽冠冕堂皇的外袍。
她甚至没想过活着回来。
她离开王城的姿态决绝,她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与城楼上的少年一样,她长相端秀柔和,却眉目冷肃,嘴角都是不屈的弧度。
更何况,他这样淡漠又自负的神情,与阿殊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么的像。
莫斤口中干裂,嗫嚅道:“慕容殊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