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一章 崇山峻岭入洛阳(1 / 1)伽蓝雨首页

第三十一章 崇山峻岭入洛阳  翻过阴山又走一日,宋怀信与白青慈终于走到了稍有人烟的小镇。这是他们逃离柔然王庭大半个月后第一次见到其他人。身上的干粮和水早已所剩无几,两个人风尘仆仆衣衫破陋,赶紧找了镇上一间客栈住下了。   进到魏国地界,不论是高欢政权还是宇文政权,宋怀信都不敢掉以轻心。白青慈难得经历如此的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何况有宋怀信陪在身边,她用过饭匆匆洗漱之后就累得躺倒睡着了,宋怀信却是强打精神,好在之前久经沙场摔打出来的筋骨足以支撑,他就坐在窗边,准备等凌晨之后再睡。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之后他听到了窗棂外有细微的动静,但外面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他回望睡得正香的白青慈,不愿吵醒她,便准备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谁知窗外的动静只是试探,并不打算进来,宋怀信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出了门去迎战,却只见一个年轻俊秀、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直接抱拳行礼。  “在下见过宋将军,”那人压低声音,却压不住他清澈透亮的嗓音,“请借一步说话。”  “你是谁?”宋怀信依旧戒备,一直紧握手中的佩剑。  那人知道宋怀信疑心,便继续恭敬道:“千里送别,卿卿掩面,炊火不欠,姻缘不断。”  宋怀信思忖片刻,这猜谜一般的小诗也太过蹩脚,但还是能联想出“柳如烟”三个字,普天之下能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寥寥无几,恐怕连天星阁门人中也没几个能知道他们阁主真正闺名的,既是这样说,应该能确认是天星阁门人无疑了。  “这么草率的诗,是谁写的?”宋怀信几乎忍不住笑,只是用尽力气继续板着脸。  “呃……”清秀小生一时尴尬,他没想到掌事口中惊为天人杀伐决断的开朝大将竟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柔和俊美的青年,更没想到他竟这样直接,看来与掌事关系匪浅。  “是我们新来的掌事,行……”  这年轻人话到此处才觉得说多了,天星阁是收集情报的机构,可不是传播情报的机构,他们阁中换人调遣的事也算隐秘,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呢?  “呵,想也是行远那小子,整天端茶倒水的能写出来什么好诗?”宋怀信久未见到旧识老友,说话随意了些,他想到行远,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不过他怎么跑到洛阳了?难道……难道是柳姑娘指派的?”  年轻人现在已经有些震惊了,宋怀信竟对他心目中奉若天神的诸人直呼大名,还如此不恭,若不是念他是客,自己早就出手了。  “既然宋将军已经核实在下的身份,那就请带着白姑娘跟我走吧,掌事正恭候大驾。”  “你要带我们到哪去?”  “这里是云中郡辖域,再走五六日就能进入武州,那里是大县,有阁中兄弟照应,咱们能歇上几天再走,最终目的地是洛阳。”  宋怀信略略思忖。回到洛阳应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自己和小慈出逃的消息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能传到宇文泰耳朵里了,若现在回长安,必没有在洛阳安全。何况洛阳是心心念念的家乡,骨子里就有回去的冲动。现在来看,柳如烟专门派了行远到洛阳接他,想必也是觉得长安不安全。  然而他也怕宇文泰找不到自己会殃及无辜。  “你可知王大将军和韦都督在哪?他们怎么样?”  “回宋将军,他们都好,具体情形我路上再跟您详细说明吧,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走吧。”  宋怀信甚以为然,回屋叫醒白青慈,将一应细软物件收拾好,趁着夜色跟随年轻人离开了。  三个人一路乔装,在这边陲小镇倒也不易被人盯上,又走了两日,离开小镇后再次进入荒无人烟的丘陵地区,三个人日夜跋涉,风餐露宿,好不疲惫。  这一日趁着夕阳,他们找到一处山坳歇息,宋怀信见白青慈强撑着疲累,便决定晚上就在这里歇脚,明日再走。那年轻人倒是手脚利索,出去转了片刻就抱回来一大捆树枝,还拎着两只兔子。连日来食不果腹的两个人眼睛都放光了,宋怀信赶紧接过兔子找了一处水洼去皮开膛,白青慈在一旁生火,很快就飘起了烤野兔的诱人香味。  难得有野味开荤,宋怀信吃了大半只兔子才觉得缓过来一些,白青慈细嚼慢咽的仍是一副闺中少女的模样,倒是那个年轻人,一直顾着拢火,基本没动。宋怀信此时才清醒一些,前几日光顾着赶路,基本没再与他交谈。  “请问才俊大名?走了这些时日,多亏你处处照顾。”  “不敢当,小人姓秦名至臻,是行远掌事手下一个普通门人。能来接将军和姑娘是小人的荣幸,将军不必挂怀。”  宋怀信点点头,将一只考得金黄酥脆的兔子腿拿给他,又问:“最近就忙着赶路,你还没跟我说说王将军和韦都督的事呢。”  秦至臻恭敬道:“也是在下疏忽了。王将军前年因守玉璧有功而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后因高丞相派刘丰生攻打弘农,王将军又从玉璧转守弘农,他在城中修筑城池、建造楼橹、经营农田、屯积粮草,使此处初有防御设施。只可惜虽然守住了弘农,但邙山一战仍是宇文丞相大败了。”  宋怀信微微蹙眉,邙山大战他略有耳闻,两方政权互相撕咬正是柔然最喜闻乐道的场面,所以虽然远在他国,但仍然基本明了整场战役的经过,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担心两位哥哥的安危。  “韦都督进爵为侯,转晋州刺史,也参与了邙山大战的分支战役,但也未能扭转战局,好在宇文丞相没有连坐论罚。”  “看来在这个时候回来可千万不能被他抓到,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宋怀信想到宇文泰那深不见底的城府就生出一股阴测测的寒意,“幸亏阁主想得周到,不然我还真不确定一定会去洛阳。”  原本不曾插话的白青慈听到宋怀信这样说,一时担心起来,她凑到宋怀信跟前,抓住他的衣角问:“将军可是……曾有什么想法?”  宋怀信一滞,没有回答。白青慈与他心灵相通,自己瞒不过她。刚逃跑的时候自己的确有回到宇文泰身边保全白青慈的想法,但现在来看自己真是疯了才会有这么离奇的寄望,如果天各一方只是为了安全,那还不如在一起亡命天涯。  “没有,”宋怀信安慰她道,“我那么了解宇文泰的为人,既然已知两位哥哥一切安好,那绝无自投罗网的道理。”  白青慈卸下心防,吃饱了东西顿觉困乏,有这两个男人在侧,她很快安然睡去。  想到前路茫茫,宋怀信毫无倦意,他拢拢篝火,想让白青慈更暖和一些。秦至臻见他有心事,原本不想打扰,正想起身去另一边小憩,却被宋怀信叫住了。  “贤弟不着急的话,就留下来跟我说说话吧。”  秦至臻遂又回到原位,看着毕剥的火炭,缓声道:“那就给将军讲讲我是怎么进入天星阁的吧。”  “在下洛阳人,孝昌元年(525年)生。父母是做绸缎生意的,家中殷实。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官兵在我家附近大兴土木,说是要建盖皇家庙宇,当时近旁的街道巷里已经因为广修浮屠而民生凋敝了,老百姓不仅失去了房屋和田地,还要被抓去当苦力,敢出头的就被打死,不敢出头的就活活累死。父亲因着财力雄厚且有点人脉,何况寺院离我家还有几条街,故而一直未被牵连。谁知那一次却是躲不过了,还得罪了权贵,父亲无奈,只好让母亲收拾家当,遣散家仆,准备搬到远离洛阳中心的地方去隐秘起来,做个普通百姓。当时我家院中有一株合欢树,父亲最是喜爱,幸而不是很粗,父亲就想着把它移走。谁知挖起来后却发现树坑下埋着东西,搬出来一看却是个古朴精致的木箱,打开来,里面竟全是精美的上好瓷器。父亲在商场上对瓷器有些了解,他粗略计算了一下箱中瓷器的市价,竟大约值千两白银。箱底还压着一封信,上书烧瓷人家毁人亡的惨痛事实,望后来者或挺身而出帮他洗雪冤屈,则这千两白银就当赠礼;或明哲保身缄默不言,但瓷器不可变卖,只能世代留传。父母觉得事情蹊跷又关系重大,一时不敢随意决断,就藏着秘密搬离了原来的住处。但父亲日夜想着此事,以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母亲知道他所想,询问他是否想帮信中之人洗冤,父亲为人正直耿介,何况家中不缺钱粮,他觉得自己异常喜欢那株合欢树,又想把它植走,进而挖出宝藏……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若不帮他,自己良心总有不安,但又怕惹祸上身,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那后来呢?秦叔父是怎么选的?”宋怀信听得入神,见秦至臻停下了话头不由得追问。  “后来……就因此事我也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幸而为人所救,我们那群人尽是身世凄惨者,后来阁主创立了天星阁,我们就成为第一批门人。这些年来我唯一的请愿就是不离开洛阳,为的就是想查出当年的真相,为父母报仇。”  说到伤心事,一向沉稳的秦至臻忍不住红了眼眶。宋怀信却心有不甘,硬着头皮再问:“那当年发生了什么,贤弟竟然不知道吗?”  秦至臻哽咽数下,终是把眼泪压了回去,他平复一下心情,又缓缓道:“我当事年岁小,只知道父亲打算去调查这件事,至于查到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后来他被官府抓走处以极刑,母亲带着我逃跑,跑了数月之后仍然躲不过,她就把我藏起来,自己引开追兵,便再也没回来。”  将如此惨痛的经历和盘托出,宋怀信作为旁观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他,毕竟在那个烽火连天、世道混乱的年代,自己也算是亲身见证的人,便不可能轻描淡写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了,所以他保持沉默,等着秦至臻自己平静下来。  “说来也怪,自从父亲被杀之后,金墉城中最昌盛的佛寺——永宁寺竟然被大火焚毁,九层浮屠连烧三天三夜,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如此雄壮又惨烈的景象成为日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的谈资,当地人都说是官兵欺压百姓,佛祖震怒,以此警戒。”  这件事宋怀信是有印象的,永熙三年(534年)自己刚刚赴洛阳从军,听到许多人讲城中宝刹被毁一事,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确实蹊跷。  “那你觉得这和那个装满瓷器的箱子是有关系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后来母亲带着我逃亡,我们辗转各处,等到她也离我而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口箱子了。”  宋怀信心中凛然,忽然颤声问道:“你可知……可知那瓷器是何人所造?”  秦至臻凝眉沉思,想了好久才道:“似乎有点印象,父亲说器底都烧着‘白氏窑厂’。”  “啊?!”  宋怀信一阵觳觫,浑身有如过电一般酸麻不止,岳丈曾经的经历、小慈的姓名、他们以前的过往……难道……竟与此有关?!  “洛阳城中能以一家之力烧制出价值千两瓷器的白氏窑厂,恐怕只有那么一家吧……”宋怀信喃喃自语。秦至臻却听得真切,他瞳孔缩小,似乎抓到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说……宋将军竟然认得那白氏窑厂的后人?若真如此那我父母的大仇不是得报有望了?”  宋怀信余光看向睡得正熟的小慈,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毕竟事情过去好几代了,他不希望她以身犯险。秦至臻似乎看出了宋怀信的顾虑,他又道:“自从进了天星阁,我就一刻也没放松过强健体魄,后又师从许谪仙学习了太阿剑法,日夜勤加练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父母报仇雪恨。”  宋怀信缓声道:“你既是天星阁最早一批门人,这十年来竟未查出一点消息吗?”  秦至臻也有些懊恼:“阁中势力并非一蹴而就,是一点点积累壮大起来的,何况我的家事发生在创建天星阁之前,那时候我不过9岁,阁主也才21岁,过往世事都湮没于繁杂红尘中了,要想找出线索谈何容易?”  宋怀信一时哑然,他问道:“那你现在想法如何?”  “从未放弃,至少要找出来当年是谁下的毒手,为何不敢让人查出瓷器的真相。”  “你刚才说秦叔父被处以极刑,既然能劳动官府,想必是达官显贵,又能在京城中如此胆大妄为,想来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秦至臻点点头:“没错,正因如此我也只敢暗中调查,生怕那个人依旧通达,再连累阁中兄弟就麻烦了。”  “你今日既能对我说出惨痛的过往,那我以后也算一个,有什么能帮上的就来找我。”  “多谢宋将军,我一定不客气。”    又走了几日,终于来到武州,三个人疲乏不堪,被阁中人接到之后终于饱餐一顿,美美睡了一觉。  宋怀信没有把秦至臻的故事告诉白青慈,当然也没有把小慈家族的惨案说出去,他总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不敢随意泄露,何况现在他们还不算彻底安全了,所以心思也不可能完全放在陈年旧事上。  离开武州后一路南下,沿途渐渐繁华起来,人气越来越旺。此时原本天气转凉渐渐入秋,但南下却一路好风光,仿佛又过了一遍夏天似的。白青慈心情渐好,终于不再愁眉苦脸,宋怀信被她感染,也暂将烦事抛诸脑后,准备先应对眼前的情况。  这一日三个人进入丰州,找了一处酒肆落座。秦至臻在等菜的时候压低声音问道:“大哥打算把姐姐送到何处,可有什么想法?”  宋怀信想了想道:“京都最繁花似锦迷乱人眼的就是一众寺庙了,若无头绪一间一间挨着找,恐怕得找上好几年。”  白青慈赞同地点点头,许多年前在瑶光寺为他们主持婚礼的那个和蔼可亲的师太她还记忆犹新,也许是有过往的缘分,所以她对伽蓝格外喜欢。若这一次能伴着青灯古刹安然度过余生,那可真是万幸了。  秦至臻见二人都没有异议,便说:“看来我们老大是有所准备的,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宋怀信听闻行远也有意将他们藏在寺院中,便更加放心。秦至臻又道:“昨日接到传书,看来那边的主事者已经知道你们出逃的消息了。”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宋怀信算算日子,看来柔然还真是一刻也不曾耽搁,这么快就让使者把消息传递出去了。他问:“那……他有何反应?”  “具体情况还不了解,毕竟不是小事,咱们这几天在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了。”  宋怀信和小慈有些悻悻然,匆匆用过饭三个人就继续上路了。又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来到洛阳外。白青慈心神荡漾,久未归家的喜悦之情和近乡更怯的逃避念头萦绕在她心间,大约宋怀信也有同感,所以进入洛阳地界之后反而慢了下来。好在一路上都有各地天星阁的门人照顾打点,他们不算太辛苦也不算太狼狈。  行远早就收到消息,一早来到交界处等他们,为了瞒住洛阳城其他分部的人,行远还做了不少铺垫。好在上一次已经震住了范致业,所以他对行远的行踪也不太关注,毕竟他知道行远是阁主亲派,何况行远要瞒他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一来,秦至臻早早做了准备,使宋白二人的行踪在一路南下的时候渐渐销声匿迹,几乎无人知晓了,如此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他们。  见到行远,宋怀信几乎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柔然的四年已经变得非常梦幻,现实的一切也不清晰了。他看着几年未见变得更加成熟稳重的行远,觉得时间和经历真是奇妙的东西。  “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行远先行大礼,宋怀信如何能受,赶忙将他扶起,开怀道:“我们现在是逃难之人,一路多谢你关照,以后还需要更多关照呢!”  几个人会心一笑,行远将风尘仆仆的三个人接进醉春风议事阁中,一边斟上珍藏的珀凝一边道:“既已进入我的地盘,那别人绝不会找到你们。先好好休整几日,后面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宋怀信笑笑,转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其中的珀凝缓缓散出暗金色,在将沸未沸的水中晕染开来,不由道:“这块珀凝怎么也有十年以上了吧,贤弟用传说中的陈年金茶招待我们,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啊!”  行远不以为然:“当年我还是个店小二的时候大哥也从未轻看过我,阁主约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有了我今天的身份地位。大哥和嫂嫂你们只管放心住下,这世间一切的美好还要你们慢慢体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