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三章 蚍蜉撼树守家国(1 / 1)伽蓝雨首页

第三十三章 蚍蜉撼树守家国  赵广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婢女把药端过来,只听里面喊道:“来人!”  “在!”  他赶紧应声,推门进去。只见高欢裹着白头巾,面色蜡黄,明明是刚消了暑的天气,他却已经穿上了夹布风衣。  “丞相,药已经熬好了,给您端上来吧。”赵广心下不忍。  高欢却置若罔闻,眼睛依旧盯着桌上的地图,待了片刻不经意问他:“韩轨那里如何?”  赵广想着,韩轨已经屯兵玉璧城外的平龙镇,就等着高欢过去坐镇。此次高欢孤注一掷,穷崤山以东全部兵力来取玉璧,宇文泰势单力薄无人能用,这一仗高欢志在必得。  “回丞相,韩将军已经准备就绪,守了十几日也没见到玉璧有兵来援,想着应该是他们人力匮乏,长安都留守不及,更无心玉璧了。”  高欢满意地点点头,灰黄的脸上终于多了一抹亮色。赵广想到一事,又说道:“听说王思政回守弘农,推荐了韦孝宽做并州刺史来守玉璧。”  高欢微蹙着眉,想了想道:“韦孝宽确是比王思政勇猛。只可惜我瞧他有勇无谋,倒是比王思政更好对付了!”  赵广曾与这些军中名将同朝为官,袍泽之情不比一般,现在虽然各为其主,但也不想说什么,只能沉默。  高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发现赵光的心思,他看着地图,仿佛自言自语道:“玉璧之刺如鲠我喉,你看看这地势,”他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指划,“城虽只有八里,但四周皆为深谷,北临汾河,西靠黄河,东南涑水河盘绕期间,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军事要塞。这里四面环水常年冲刷,中间就形成了居高临下的黄土城堡,两边还有峰高绝顶的孤峰山和稷王山,东西相对,宛若城堡的两只眼睛。占据此处,东南可控制涑水河谷的南北孔道,西北则可控制汾河河谷东西孔道,进可长驱突击,退可守险无虞,西南可拱卫长安,东北则屏翰晋阳,真是绝佳宝地!你再看这里的环境,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盛产粮麻,城中就可自给自足。所以这个地方不好攻打,可一旦拿下,中间再无屏障,我们可以直捣长安,管叫他宇文泰无力抵抗,一败涂地!”  赵广眼睛都直了,胸中热气鼓荡,一时澎湃激昂。高欢似乎也兴奋异常,忽地一阵咳嗽,脸色绛红。赵广也不再问他,赶紧叫来女婢送药。高欢咳得喘不上气,面堂由红转紫,赵广赶紧上前帮他舒背,将药喂下去之后他才好一些。  缓过劲来,高欢已不似先前那么激动。他看着身边英俊挺拔的副将,忽然想到什么,沉声问他:“宋怀信怎么样了?”  赵广一滞,仿佛踩空楼梯一般心脏唐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高欢何许人,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慌乱,却不再逼问他,径自斟茶而饮。  赵广额头暴汗,他知道高欢在等他回答。高欢如此一问其实想要的不是宋怀信的近况,而是兰陵长公主的动向,甚至是柔然的局势。  原来自己的心思从未逃脱过他的眼睛,他只是按下不提罢了。  怔忡片刻,赵广颔首道:“自听说他从柔然逃离以来,再没有收到别的消息。”  “可听说柔然派兵追击?”  “阿那瓌可汗疲于与突厥的拉锯战,似乎没有行动。”  “王子呢?”  “……王子……属下没有打听那么清楚,目前不知道他的动向。”  高欢知道他有意回避,但也没说什么。他饮了几盅茶,觉得头痛和咳嗽都好些了,便在椅中闭目养神,懒洋洋对赵广道:“你准备一下,咱们两三日后启程。退下吧。”  赵广惶惶离开,一路上仍然心悸。  自己当初刚听说宋怀信带着白青慈逃离柔然的时候,差点没晕死过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两人会怎么样,而是兰陵长公主会不会受到牵连,毕竟那里的汉人就他们几个,而且她与白青慈情同姐妹,若说她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还真令人怀疑。  惶惶不安了好几日,他最终按捺不住百爪挠心的折磨,发动一切人脉去探听兰陵的消息,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斛律公主一病不起;阿那瓌可汗虽然雷霆震怒,但陷于与突厥旷日持久消耗巨大的争斗中,无力其他;兰陵长公主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她的夫君菴罗辰不仅没有责怪,还心疼她失了最得心的女婢与最要好的朋友,每每回到帐中就守在她身边,生怕她难过成疾。  对于这种结果,赵广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沉郁,愁肠百转,化作相思泪。但最起码她一切安好,这辈子自己孑然一身的苦也算没白吃了……  “赵将军?”  “……啊!”  赵广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高欢妻子娄氏站在他面前,已经叫了他许久了。他赶紧抱拳行礼道:“见过夫人。”  娄氏见他神游天外,还以为是自己夫君贵体有恙,不由得忧心道:“老爷他……可是病的不轻?”  赵广忙说:“夫人不必担心,丞相只是感染风寒,刚才喝了药,现在好多了。”  娄氏道:“我知道他最近忧心前线战事,夙兴夜寐茶饭不思,我不好贸然打扰,你多照看吧。”  赵广行礼:“请夫人放心,属下一定照顾好丞相。”  将娄氏送走,赵广才想起高欢刚才交代他要收拾东西,于是定定心神,把兰陵长公主从脑海中赶出去,离开了书房门前。    韦孝宽正在屋内推演驻防工事,眼前是一块巨大的玉璧关口模型,现在十万大军就逼在眼前,他要带领城中数千人抵抗到援兵来救,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援兵才能来,如此情境真是要把人逼疯。  正在焦虑之际,忽听副将来报城外有人求见,韦孝宽哪有心思理会这些,正待打发,却听副将说:“来者自称‘三弟’,说是将军您的旧识。”  韦孝宽心中咯噔一下,扔下手中的木棍,跑着就要出去,边对下属说:“快,快接进来!”  遥遥的,他就望见了站在黄土遮天的城门口依旧飘逸自如的那个人。天各一方五六载,那人似乎更加从容不迫气度优雅,看来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妹”果真给了他生活的幸福与温暖,才让他在柔然那等苦寒之地还如此容光焕发。  韦孝宽心跳加快脚步虚浮,几欲跌扑在地上,身边人都赶不及扶着他,城门的人此时也看到了他,快步走过来,四只手终于握在一起,韦孝宽黝黑着脸,一时竟无语凝噎,络腮大胡微微颤动,眼中渐渐蓄上泪水。  周围军士何曾见过铁骨铮铮的韦将军这副样子,不由得对眼前的陌生人侧目,韦孝宽这才反应过来,不待打个招呼就赶紧护着来人回了府上。  他叮嘱下人好生看管不许放人进来,随即将书房的门窗紧紧关闭,又手足无措地给宋怀信倒了杯水,扯了凳子坐在他身边,缓声问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宋怀信一路风尘仆仆,还真有些渴了,端起大碗一干而尽,长出几口气才说:“你们都在这里,我既已回来,怎么可能不来?”  韦孝宽又着急又开心,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宇文丞相掘地三尺在找你吗!何苦送上门来!”  宋怀信不屑道:“他现在自顾不暇,怎么有空理会我。何况我到这里就是帮他脱围解困,他哪有抓我的道理?”  韦孝宽想想觉着有理,便问道:“弟妹如何?可都安顿好了?”  宋怀信点点头:“放心吧,我既然敢来,自然无后顾之忧。”  韦孝宽有些低沉,片刻才道:“你领兵在战场厮杀多年,如何不知刀剑无眼?我们每一次出征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你现在还是朝廷钦犯,就算这九死一生的仗打赢了还不知道是何下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面对弟妹啊?”  宋怀信苦笑一下,转了话题:“大哥怎么样?听说他回防弘农了?”  韦孝宽点点头:“没错,现在我方的防守千疮百孔,一个人顶十个人用也堵不住漏洞。大哥回去接了弘农,举荐我为并州刺史,如今听说高欢举十万大兵前来攻城,他后悔莫及,但是玉璧人手只有数千,谁来都是一样的结果……”  宋怀信沉默,想了一会道:“后方支援何时能到?”  韦孝宽苦笑一下:“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后方支援呢……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城亡我亡,城在我在!”  宋怀信看到桌上摆着巨型沙盘,正想推演一下起兵思路,却被韦孝宽拦住:“你长途跋涉,一路上肯定还躲躲藏藏,早都累了,再着急也不在这一时。此处行府简陋,也没有多余的屋子,你就去我卧房休息吧。”  宋怀信笑笑:“你刚才接我的时候已经神情外露了,现在还要与我同寝一处,手下的兵士会作何感想?”  韦孝宽大大咧咧一喝:“谁敢作何感想?!你我同袍同吃同住,在战场上还不是家常便饭!如今大敌当前朝不保夕,谁还顾得上这些!除了想个别名,你啥也不用管了!”  宋怀信许久未见韦孝宽这般爽直开朗的咋呼模样,不禁觉得心中温暖,对着他笑道:“好好好,一切全由二哥做主。”  是夜,久违的兄弟俩在卧房秉烛夜话,韦孝宽给宋怀信仔细讲述了一遍玉璧的地形地貌、现有的人手武器、对方的人数动态等具体情况。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以少敌众、千金压顶的艰难态势,宋怀信也觉得非常棘手。他凝眉思索了片刻问道:“可否像取窦泰那样,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韦孝宽摇摇头:“高欢狡诈,何况已有前车之鉴,他不会出现在阵中的。他若在后方运筹帷幄,你我就无可奈何。”  宋怀信道:“听闻高欢还在路上,他此次穷尽全力还要亲自挂帅,看来是志在必得了。不过这几天还能给咱们留出点准备时间,就算为国捐躯也不能坐以待毙,咱们明天去城墙上看看防御工事,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吧。”  韦孝宽点点头:“有你在跟前,就是死我也无憾了。”  第二天,韦将军就带着一位陌生的军师上了城墙,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陪着他把玉璧城转了个遍,甚至还去看了百姓们在城中见缝插针种出来的粮食。  城中兵民人人自危,面对高欢十万大军都有一种命不久矣的感觉,所以将领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非常关注。只一天的时间,这位神秘的名不见经传的“李伯贤军师”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其实宋怀信只是随口借了当年第一次见王思政时他所用的化名,别人不知道,韦孝宽却清楚,他觉得宋怀信可能是潜意识里希望兄弟三人能像以前一样并肩战场,共赴国殇吧。  新一轮的驻防工事在当晚就开始动工。玉璧城墙原本就高高在上,韦孝宽又命人将城墙加高了数尺,仍然留出女墙来方便士兵躲在后面射箭。另外命城中老百姓不间断地伐木、制火、炼铁、削箭、淬毒,把一切能用的人都用上,能做的事都做了。竭尽全力之后,敌军也不许他们再有更多的动作,高欢来到的第二日就开始攻城。  高欢知道玉壁城逢高绝顶,大军杀到脚下只能仰望,所以命令士兵在城南垒起土山,能在对等的高度上向城中射箭。谁知韦孝宽早有准备,城中女墙缺口上站了一排身穿重甲的士兵,将对面垒土山的敌手不费吹灰之力射死,高欢部众仰头反击,但是一来羽箭射程不够,二来城头士兵铁皮加身,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射到一个。蜂拥的士兵攻不上去,却被城头战士如砍瓜切菜一般削下来大半,高欢气得血瘀,差点背过去。他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闪,命人派出一支百步穿杨的弓箭好手埋伏在后面,专射铁面人的眼睛。这一招果然奏效,城上铁面人瞬间零落大半,一个个倒在地上哀嚎不止,士兵们都害怕了,纷纷往后躲。韦孝宽心痛地大吼一声,赶紧把城头的士兵都撤了。  高欢一招得手,原本得意洋洋,过了大半日才发现玉璧城墙太高,土山工程太慢,这样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真正开始攻城。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又命人将汾河水截流改道,这样城内无水,士兵加上百姓少说也有数万人,几日缺水就会死伤无数,不怕他们不降。  韦孝宽见他变了策略,就命人将城中原有的水渠挖深挖透,地势一低,不光是汾河的水,连涑水河的水都渐渐洇了过来。城中水粮不缺,人心很快安定下来。  另一方面,他命人守在地道口,将柴草、湿垛塞进去,点燃之后不停鼓风,很快地道内就浓烟弥漫,高欢士兵或烈火焚身或呛得窒息,很快就死伤大半。趁这空挡,韦孝宽又派出一队轻骑,不消片刻就把另外一边还在竭力堆垒土山的人砍得人仰马翻,一举夺了这处高地,朝着挖地道的人一通乱射,敌军又死一批。  高欢坐镇军中,看着眼前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听着四方呐喊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由得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赵广跟在他身侧,见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也不禁心中哀恸,只是他没想到韦孝宽手握数千人,竟把他们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竟还有些由衷的敬佩。  此时见到高欢犯病欲倒,他赶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住,口中直呼:“丞相——!”  但见高欢面色灰败,眼神浑浊,口涎连连,双手屈曲冰凉发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丞相……”  他想把高欢扶到行军床上去,却被高欢微弱制止。高欢眼神迷离,神情却依旧焦虑紧张。  “攻城……攻城器械呢……?”  “回丞相,已从邺城星夜运送,应该这两日就到了。”  “撤……撤退……先不攻了……”  “是!”  赵广将颓然的高欢安顿在躺椅中,赶忙火速去了前线撤兵。这一日下来,恐怕死伤过万。  韦孝宽站在城楼上,见溃不成军的敌方终于撤走,大喜过望,身边筋疲力竭的士兵们也欢呼着庆祝首日的胜利,互相搀扶着回到城中酒肉相贺。  “三弟,你太神了!”  韦孝宽一进自己的行府就按捺不住唤出了宋怀信,今日的胜利,他绝对是首功。宋怀信倒神色如常,一袭白布长衣衬得他像个文弱书生,哪里是叱咤风云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二哥过奖了,还是你的准备工作做得好,我只不过给你出了些主意,真正调动防卫稳定军心的人是你。”  “你我兄弟不说这些客套话,来喝酒!”  韦孝宽今日蚍蜉撼动了大树,欣喜异常,拿了几壶烈酒就要跟宋怀信醉卧沙场。宋怀信却挡住他的手,笑笑说:“二哥若不怕明日起不来,不如喝我带来的酒。”说罢他从行囊中掏出鹿皮酒袋装着的醉春风,“砰”地起开瓶盖,登时满屋醇香。韦孝宽阅酒无数,仍不禁痴迷地叹道:“好酒……好酒!”  宋怀信知道他好这口,把整个酒袋都扔给他,韦孝宽二话不说提起来就灌,半袋下去之后才停,已然面色酡红醉眼迷离了。  “叫人送些吃的垫垫肚子吧,不然明天真的醒不来了。”宋怀信笑着看他纯真的样子。  韦孝宽倒在蒲团上,酒嗝一个接着一个,回味了许久才道:“醉生梦死……极乐世界啊!”  话音没落已然鼾声响起,沉沉睡去。  宋怀信知道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早就累到极致了,便不打扰他,给他盖上一件披风,自己坐在油灯跟前,伴着韦孝宽的鼾声自斟自饮起来。  他说的没错,若真能心安理得的醉生梦死,那就不用清醒着承受诸事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