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四章 千古绝唱敕勒歌(1 / 1)伽蓝雨首页

第三十四章 千古绝唱敕勒歌  天已进入仲秋,关西地区更冷一些。高欢长线作战,在远离故土的地方靠着薄食单衣勉强维系着数万兵士的生存。  经过一场死伤过万的败仗之后,高欢的气力也被耗去大半,他被赵广等几名副将连夜送回了平龙镇驻地,休息了两日,还是下不了床。赵广守在外面,不知道该不该劝丞相放弃玉璧,回晋阳养病。  正兀自踟蹰着,却听不远处有几个将士攒在一起议论纷纷,赵广凝神谛听,发现有“李姓”、“军师”、“诸葛在世”等一些字眼,说得神乎其神,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之前玉璧城以少胜多的传奇战事。他忧心丞相,不耐这些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几步走上前厉声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士兵一见赵将军来了,呼的一声都散开,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敢答话。赵广眼神利如鹰隼,挨个把他们盯了一遍,看得众人冷汗直冒,但仍有胆子大的,感觉自己吃了败仗本就闹心,被赵广这样一逼问,不管不顾就开口说了。  “赵将军,我们听说玉璧城只得将士几千人,就算他韦孝宽再神勇也绝无胜算,我们落得如此下场都因为他们城里来了一位神秘的军师,那人通晓兵法,又对双方实力和玉璧护防了如指掌,这才给韦孝宽出了许多克敌制胜的绝妙主意,让他们赢了这一场。”  这个勇敢的士兵名叫韩啸,是步兵万夫长,赵广对他有印象。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都大起胆子来,纷纷颔首称是。赵广听得韩啸有理有据头头是道,感觉也不像是推卸责任随口胡诌,便问道:“这些传言,都是从哪里散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赵广气结,正待训斥这帮士兵不好好尽忠职守却学长舌妇人传闲话搬是非,却听韩啸又道:“不瞒赵将军,属下胞弟……属下胞弟正是韦孝宽手下的士兵,他就跟在韦孝宽身侧,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故而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广一愣,在意的不是这个消息的来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韩啸说的情况可能很普遍。高欢与宇文泰两大政权同出一支,原本都是魏国血脉,兵荒马乱的年代,家中只要有适龄男子的,或主动或被动,都出来从军了,他们处在最底层,无法得知掌权者的心思和动作,所以父子兄弟可能就在糊里糊涂中分属两个阵营,莫名其妙成了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敌人。  这次高欢带出来的十万大军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崤山以东的人手,但仍有许多军中老人是从晋阳旧部跟过来的,那这种情况就更普遍了。虽然像韩啸这种亲生胞弟直接镇守玉璧的状况比较少见,但自己的亲人是否变成了需要杀戮的对象,士兵们可都一清二楚,所以战场上畏手畏脚,何谈杀戮决断?难道之前的败仗就没有一点这个原因么?  赵广沉默。他也是经年领兵打仗的人,非常了解同袍情谊是什么概念,莫说是骨肉至亲,就是军中好友因为政治原因而成了沙场对手,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下的了决心了。  他再一次环视这些形容枯槁脏乱疲累的士兵,忽地就生出了厌战之心,就算求不来和平盛世,那自己一个人远离纷争逍遥山林可不可以呢?  正恍惚着,忽听身后有人焦急地叫:“赵将军!丞相醒了,正找你呢!”  他回过神,不再训斥这群士兵,转身去了高欢屋内。  赵广仍穿着单衣,却见屋子里摆了两个火盆,高欢拥被而坐,面色依旧灰败,不见好转。  “过来……坐。”高欢从锦被中伸出枯瘦的手招呼他,“给我说说前线怎么样了。”  赵广带着佩剑,当然不敢真的坐在高欢身侧,只是抱拳颔首道:“回丞相,大军已经从玉璧城下撤兵,退到了平龙镇休整。”  “嗯……士气如何?可受影响?”  赵广一滞,随即想到刚才的事情,心中已经没了底气。他向来不会说谎,高欢只看他一眼就了然了。  “传我令,明日整装再攻,有迟疑或脱逃者,斩立决!”  “丞相,这……”  赵广当然不忍,明明是人之常情,却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但他知道高欢说一不二,既然丞相一清醒就想到的是进攻之事,自己哪里敢顶风反对。  只是高欢也看出了他的犹豫,长叹一声道:“孤注一掷最后一搏,老夫死而无憾了。”  仍然保持握拳姿势的赵广双手一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想了片刻才道:“丞相殚精竭虑身先士卒,将士们都看在眼里,绝不会辜负丞相的厚望。之前失败是太过轻敌了,这一次卷土重来一定能收复关西河山!”  高欢忽地笑笑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他停了片刻才道:“丑时来叫我,你下去吧。”  赵广看看外面已经昏暗的天色,计算着到丑时也不过两个来时辰了,便不再叨扰,退出了高欢寝室。    韦孝宽行府书房。  他二人秉烛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宋怀信盯着模型,眼中布满血丝。  “已经歇了两日,明日高欢必定回攻。”他用手在地形图上划出一条分界线,“听说他们的攻城器械已经运抵平龙镇,明天肯定是重中之重,我们虽然加高了城墙,但毕竟不保质量,如果重械来攻肯定立时土崩瓦解。”  韦孝宽凝眉。前几日虽然大败高欢,但自己也损失惨重,何况对方仍是绝对的压倒性态势,再来一次以绝少胜绝多的大战,他这个守城将领都没底气,何况是已经担惊受怕饱受摧残的兵士?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问宋怀信,“如果弃城投降,那长安可就完了。”  宋怀信摇摇头,神色依旧坚毅:“不到最后一刻还不知结果如何,先不用下定论。这样,他们已经搭建好的土山咱们可以利用上,先叫一队人去占领土山高地,这样咱们就有了至少四个制高点,互相照应也方便,到时候先把攻城器械毁了,他们就望而却步了。”他想了想又道,“之前缝制的遮天帷幔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命人将其展开拴在城墙上,到时候可抵御器械投石的重击。”  韦孝宽听他条理清晰地安排下来,已然安心许多,他缕缕胡须道:“还有一条重要消息,听说高欢病重,虽不知道有多重,但他生病一定是真的。”  宋怀信剑眉微蹙,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拳头紧握,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摇曳的烛光映出他修长的身躯和棱角分明的侧脸。  忽地他回过身来,盯着韦孝宽道:“明日酣战之时叫人传播出消息,就说高欢已被射死。”  韦孝宽双眼一轮,随即锤了宋怀信一拳道:“你小子真可以的,现在怎么这么阴了!如此一来人心惶惶,同真的取了上将首级别无二致啊!”  宋怀信哂笑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付高欢就得用些损招!”  这一晚整个玉璧城灯火通明,所有能走路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热火朝天地布置第二轮防御工事。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次仍然是以一敌百的被动状况,但当数百人合力把一块块遮天帷幔拴在城墙与瞭望塔之间的时候,他们却很安心,充满了决一死战的斗志。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天边已经渐渐泛白,橘色的朝阳开始染红一角,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韦孝宽横刀立马站在城楼上,他居高临下看着一个个含着虔诚而忠义的目光看着他的兵民,一时间心潮涌动喉头哽咽。  自从留守玉璧以来,他已经说了太多慷慨激昂引人奋进的话,但现在,就算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依旧不能确保玉璧不破。这些将士百姓都是无辜的人,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跟他一起共赴沙场,他还能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呢?  脚底下的众人都看着他,等着他们骁勇无畏的将军为他们鼓舞士气,然而这一次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沉默了许久也没有说出振聋发聩的战前宣言,他只是眺望着远处如血的朝霞,唇角抖动,半晌之后从至高无上的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声音也不再洪亮,就像拉家常一般。  “父子同兵,儿子出列;兄弟同兵,幼者出列;所有女人出列……还有,若至亲在敌对阵营,出列。以上所有出列者,从前线转到后方,瞒报、违令者,斩!”  众人沉默,数秒后哗然。这样的安排下,前线战士更加所剩无几,形势已经如此严峻,还计较这些有用吗?  韦孝宽任由他们质疑,忧虑,等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他才缓声开口。  “虽不知今日一战是何结果,但只要我韦孝宽还有一口气,我就会一直站在城门口抵挡高欢大军。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我们并肩作战九死一生,韦孝宽在此谢过。”  说罢他单膝跪地,擎着佩剑给这些籍籍无名的百姓和士卒献上重重一拜。  他们何曾见过天神一般的大将军如此作为,都涌过来想搀扶他。韦孝宽也不坚持,起身后众人才发现他混着泥土和汗水的脸上已经多了两行热泪。离他最近的人已经顾不得长幼尊卑,张开双臂就抱了上去,所有人都抱作一团,高呼玉璧万岁,士气臻至顶峰。    朝霞满天的时候,高欢大军果然兵临城下。夸父长臂一般的巨型器械立在不远处,很快一人环抱的大石就划过又长又高的弧线飞上城楼。攻城正式开始。  城楼上,每一处帷幔周围都有七八个人合力扯着布角,先缓劲卸掉巨石飞来的强大冲力,再一同抻布将巨石反射出去。这一招果有奇效,试了几次之后大家都有了默契,除非石块飞到了两块布之间,其余的基本都被射了回去。巨布之下的女墙缺口上,一波又一波训练有素的□□手把箭射到敌营中,后面还有推巨木、泼洒火油和倾倒毒水的人,一批顶一批一茬接一茬,城下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搭建云梯就已经死伤无数,再加上占领了土山高地的同胞们遥遥相助,很快击退了大军这一轮猛烈的攻势。  然而高欢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这一次他也做出了战略调整,他不等对方喘息就先派出一队强攻手把土山夺了回来,再朝着城楼巨布猛射火箭,那帷幔见风火长,火势片刻就席卷了城楼,众人逃跑不及,烧伤烫伤者无数。城上器械也消耗殆尽,韦孝宽一见形势逆转,赶紧撤了所有兵士,命众人退了数丈躲到屋瓦底下。  高欢见他像乌龟一般缩进壳中,自己也不耐久攻,便使出了杀手锏,令人带出了一名俘虏,朝着城头喊话。  “韦大将军,你伸出头来看看,我手中绑的是谁?”他终于扬眉吐气,不觉气色好了很多,声如洪钟。  韦孝宽原本就是畏缩之人,此时听到高欢激他,一不做二不休独自一人站到了城墙上,放眼朝城下一望,不禁大惊失色,高欢绑做俘虏的,竟是自己兄长的独子韦迁。只见韦迁浑身浴血体无完肤,早不知受了多少酷刑折磨,却一直牙关紧咬不睁双目,未发一声求救呼号。  韦孝宽胸中大恸,撑在石墙上的手都已经骨节泛白青筋暴突,浑身颤抖不止。  高欢见他动了情绪,冷声笑着抽出佩刀架在韦迁脖子上,对城头喊道:“韦将军,何苦做无谓的困兽之斗!你早些降我,我保所有人不死!”  韦孝宽目眦尽裂,仰天长啸一声,又低头呜咽。兄长已经老迈,侄子却年华正茂,他如何忍心,如何忍心!!  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作为阻挡在高欢与长安之间的最后屏障,作为城中将士百姓的领袖,不得不做出取舍。  “迁儿!国之大义必舍小家,叔父……对不起你了——!”  那少年终于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城楼上铁骨铮铮却泣不成声的男人,蓄着泪水却露出了笑颜。  “叔父……”  高欢横眉立目,他没想到韦孝宽这般忠直迂腐,便不再废话,大喊一声手起刀落,韦迁登时身首异处,一腔热血洒在他脚下,染红了漫漫黄土,那身子却依旧挺立,数秒之后才轰然倒下。  城楼上的韦孝宽如遭电掣,浑身巨震。身后人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没有摔下来,他停了良久睁开眼睛,两行血泪冲刷掉脸上的灰尘。  “儿啊——!”他凄厉痛呼一声,闻者无不动容,“今日叔父立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众将士被他感染,分分从庇身之所站了出来,举拳高呼,声势浩大。  高欢见此怒极反笑,回身高喊道:“众将士听令!今日有活捉韦孝宽者,任命为太尉,封开国公,食邑万户,赏帛万匹!”  军中顿时沸腾,如此丰厚封赏一世难得,多少人想都不曾想过,今日高欢一言既出,已有许多勇夫跃跃欲试,叫嚣着再次朝城门冲过去。  韦孝宽闻言回身对众将士道:“如有能杀高欢者,依计同赏——!”  城楼上所剩不多的兵民刚刚目睹大将军失去了至亲而不减志气,一个个热血沸腾磨刀霍霍,此时听得韦孝宽一声令下,哪还顾得了什么爵位封赏,只道是要与大将军并肩作战,马革裹尸也绝不后悔。  阵前打得热火朝天,阵后也一片繁忙。被韦孝宽留下来的人都不愿安歇,本来跑去做着力所能及之事。  宋怀信被韦孝宽关在行府里,他听得外面喊杀不断,连妇孺老弱都来出力了,自已一个堂堂安东将军却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哪还坐得住。他打开门想冲出去,却被守兵拦了下来。  “李军师,韦将军有令,要我拼死护您周全。”  宋怀信心急如焚,冷声斥道:“护我周全,不是叫你把我锁在这里!”  守兵面无表情,挡着他的佩剑也不放下来,似乎在说“就是这个意思”。  宋怀信知道前方难捱,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不耐与这愚忠士兵周旋,一记手刀将他打晕便夺门而出。虽然是在城内,但宋怀信已然感受到了前方战事的惨烈,不断有伤员被运回来,再有后继的人主动补上去。所有人都忙作一团,连总角孩儿都提着大桶奔走着给士兵送药送水。  他顾不得询问情况,只道现在韦孝宽还没有回来,不是战事胶着,就是已经殉国了。宋怀信哪里敢这样想下去,不管不顾地飞奔到城楼脚下,却正听到韦孝宽声如洪钟地喊着“如有能杀高欢者,依计同赏——”,他心中忽而安定下来,声音这般浑厚,看来未受大伤。  到了这里他也决计不可能再回去躲着了,便三两步奔上城楼,却见血染台阶,横尸遍地,满目焦黑,遮天巨布也都被烧殆尽,只余一缕缕殷满鲜血的碎条。这熟悉的场景仍像一泼滚油浇在心口上,宋怀信浑身酸软,久经沙场的他还是在第一时间红了眼眶。  每一个人都容颜憔悴,脸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宋怀信一个个找过去,终于看到了那个站在城墙上屹立不倒的男人,他手中抓着一条撕碎的战旗,在猎猎秋风中面对数万雄兵而毫不退缩,甚至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遮挡,全数暴露在敌人的弓箭射程中。  宋怀信神思一震,脱口而出道:“韦将军——!”  韦孝宽回头,只见他脸上两行血泪冲刷掉了灰黑印记,一双眼睛猩红可怖,头发蓬乱纠结,整个人状若鬼魅。  宋怀信一愣,不由分说冲上去把他拽了下来,一边疯狂咆哮道:“你疯了吗!白送命吗!”他那么害怕那么慌乱,以至于口涎都喷了韦孝宽一脸。  谁知话音还没落,数百支羽箭破空刺来,城上为数不多的兵士立刻倒了一大片。宋怀信死命拉着韦孝宽贴地翻滚,躲了许久才把这一波攻击让过去。  韦孝宽何曾受过这等窝囊,不待宋怀信再拉扯他,他已经甩开宋怀信庇护的双手站了起来,劈手夺过身边一张大弓,抓了一把箭,穷尽浑身气力将这五支箭同时射了出去。如此拙莽当然没甚准头,但饶是如此,那些箭凭着他惊人的膂力还是一支不落地落入敌军阵中。城下之人何曾想到韦孝宽在狼狈躲避的同时还能发挥如此神功,纷纷后撤,高欢身边登时空出一片。  宋怀信起身奔到韦孝宽身边之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他随即转了责骂的念头,快如闪电一般也从身后夺来一张大弓,瞄着高欢就射了出去。  高欢未及躲避,已然被身边反应过来的赵广一把扑倒,那支羽箭落空,却正正插在高欢刚才所坐的椅背上。倒伏在地的赵广惊出一身冷汗,他回首向城楼上望去,想看看这个百步穿杨的卧虎藏龙之士究竟何人,谁知这一眼却把他钉在了地上,让他久久缓不过神来。  那个人一袭白衣,在城楼上玉树临风高洁傲岸,未曾遮障的面容俊美英挺,在灰头土脸的士兵中间那么突显光华那么引人注目,若不是两军阵前,赵广都觉得自己要忍不住去结交,如此傲然挺立的男人,怎么能让人转得开欣羡的目光?  “是你……”  赵广喃喃着自言自语,原来军中流传的“诸葛在世”果有其人,他从未辜负过“十八将军”的盛名!  这一刹那仿佛一百年,但其实只是一瞬。不知所以的高欢恼羞成怒,刚从地上爬起来想叫嚣着再攻,可城楼上的人怎么会给他机会,见一击不中,下一支羽箭便接踵而来。  赵广从恍惚中看到那支羽箭迎着刚刚起身的高欢刺来,吓得魂飞魄散,刚喊了一声“丞相——!”,却见高欢浑身一震,时间仿佛被放慢了节拍,很久之后高欢才轰然倒在座椅上。  宋怀信双臂颤抖,满弓而出的弦震得他肌肉生疼,他低头一看,数个指节都已经开裂渗血。  这一切都出于下意识,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反应这么快。其他人也和他一样,甚至连韦孝宽都没意识到高欢已经中箭。城下数万士兵更是面面相觑,玉璧内外忽地安静下来,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弓箭手,快,快,快!”  回过神来的宋怀信哪里还能给高欢军反扑的机会,这时候也不分什么前线后方了,所有人手一起上阵,除了遮天蔽日的箭雨之外,连所剩无几的巨石、覆满火油的椽木、淬毒的兵器全都被一股脑抛了下去。  敌军顿时乱作一团,中伤者不计其数。不知道主帅生死的士兵们成了一盘散沙,纷纷溃散逃去。  赵广也已无心战事,赶忙同其他副将抱着昏厥的高欢离开。  城上见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敌人此时溃不成军,登时欢呼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守住玉璧了。  身为阵前指挥的韦孝宽却还未松懈下来,他随手抓住一个士兵吼道:“快去散谣,就说高欢已死,邺城将落!”  那士兵无所不从,应了一声便飞快离去。  所有人拥上来把韦孝宽和宋怀信高高举起,抛在半空又稳稳接住,宋怀信只觉得头晕目眩,眼中瑰丽的晚霞却是这一生见过的最美风景。全城兵民没想到韦将军能带领他们赢下这一仗,欢呼声呐喊声响彻云霄,经久不衰。    高欢已然不能坚持到回平龙镇了,赵广干脆命令就地安营,先治丞相箭伤要紧。是夜军帐灯火通明,所有随行军医诊治了数个时辰才将高欢的伤病安抚下来。  赵广期间一刻不离地守在外面,等到天光泛白才等出了军医,他赶忙上前问道:“丞相如何?”  一名军医摇摇头道:“丞相本就大病初愈,身子骨脆弱无比。这一箭虽然未中要害,但毕竟耗尽他一身气血,若不好好养着还要继续作战,那老朽们真的无力回天了。”  其他人都弓着身沉默不语,想来都是同样的结论。  赵广原本心中有数,只是不敢承认,现在也避无可避了。他遣散军医,进了高欢帐中看望他。  屋内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仿佛预示着受伤者无法康复的事实。高欢睡在内室中,赵广站在外间,一时五味杂陈。  他对高欢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那个人是主将,是掌权者,是给了他功名利禄、需要他尽忠职守的对象;另一方面那个人在知情的情况下把他最心爱的女人当成稳固政权的棋子送了出去,让他此生无可倚盼,在而立之年依旧孑然一身,而可能就这样孤独终老了。丞相的虎狼之心天下皆知,可他又如父如兄,对自己委以重任……这样的撕扯中,自己又该作何决断呢?  另外,万夫长韩啸的事情竟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宋怀信同自己的情谊比亲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竟能那样决然地把曾经的同袍当做敌人,毫不留情地下了死手。  赵广苦笑一下,真是多心了,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束手待毙只能任人宰割,宋怀信身为宇文泰政权的武将,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更何况,说不定小慈已经被当做了要挟的把柄,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内室一阵微弱的□□,赵广回过神来,整整装束走了进去。  床上委顿枯槁的高欢见是自己最称心的副将,挣扎着要起来。赵广想把他扶回去,高欢却一再坚持。赵广不敢迫他,便取来两床被褥给他垫在背后。这一系列动作牵动伤口,高欢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嘴唇皲裂苍白,喘了一会才悠悠问道:“自攻打玉璧以来,损失了多少人手?”  赵广凝滞,不愿回答。高欢也不急躁,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赵广如何承受得住如此威压,不消片刻就败下阵来,开口道:“回丞相,粗略计算大约有七万人,我们行动仓促条件简陋,无法一一辨认记录番队,只能……只能挖了一个巨坑,把他们葬在一冢了……”  高欢依旧怔愣着,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赵广悄悄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迷惘,似乎没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赵广何曾见过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丞相这副模样,不由得心中更急,冲口道:“丞相……”  高欢闻所未闻,只是两行泪水直直滑下,他嗫嚅着自言自语道:“老夫……一生峥嵘,活得酣畅淋漓,从未考虑过他人生死。如今行将就木,细细想来,被自己有意无意屠杀的人可不下十几万啊……这般罪业,只怕来生只能做牛做马了……”  赵广恭顺地听着,越听心越凉。高欢自知大限将至,莫说西征,就快连生存欲望都失去了。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劝慰,却听屋外一阵嘈杂,转瞬一名副将慌慌张张跑到门口,声音都变了调。  “丞相——!”  赵广夺出去劈头盖脸喝道:“唬什么!不知道丞相伤重么!”  副将抬起头来,眼中却是欣喜的神采:“丞,丞相没死?!”  “什么鬼话!谁告诉你丞相有事?”  副将赶忙跪拜道:“属下该死……现在平龙镇中盛传妄言,人心惶惶不知所终,属下冒死前来核实,以便回去安抚民心。”  赵广心中了然,不能再斥责他,只是遣退。  再回到屋内,高欢已然明晰了刚才的状况,他疲乏地对赵广说:“去准备一下明天回平龙镇,在军营中办场酒宴吧,把所有将领、士兵、百姓都请来,咱们一醉方休。”  赵广闻言一愣,高欢的病躯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但刚说了一声“丞相”就被高欢止住,赵广知他心意已决,又见他面色青灰,似是非常难受,便不敢多言,出门去找军医了。    第二日黄昏时分,平龙镇驻军守地就燃起了熊熊篝火,镇上所有酒肉食材都被运到这里,兵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架锅为膳,盛飨在即。  高欢坐镇宴席中间,挨着篝火取暖,也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安然无恙。这一次西征已经五十多天,众人都疲乏不堪殚精竭虑,莫说酒肉,就是连一顿饱饭都很少吃到了,更何况连续攻城损失了七万士卒,每一个都是剩下之人的兄弟、朋友、亲属、爱人,他们一直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之中,很久没这么开怀畅饮过了。  夜幕降临后,篝火正旺,高欢起身,却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几欲跌倒,便抓紧身边的赵广,强自镇定说了两句。  “将士们,乡亲们,我,贺六浑(高欢字),今日与诸位同敬逝者,同迎朝阳。大丈夫忍辱负重,卷土重来未可知。待他日再西征北伐,众将可愿与我再并肩作战?!”  委顿的士气被点燃,众人举起火把高呼誓言,一声声“愿追随丞相左右”经久不衰。  高欢已经气衰,扶着赵广跌坐回椅子里,喘息片刻对身边的斛律金道:“斛律大人,你我同出鲜卑,为我唱一支家乡的歌谣可好?”  斛律金与高欢是过命的臣属,此时见高欢命已垂垂,再见今时今日之境遇,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当年不可一世却最终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项羽。他知道高欢开始想念绿草如茵的北方家乡,便红着眼眶脱口吟唱,那悠远绵长的长调响彻宴会上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一副绝美画卷朗朗上口,很快便有人跟着和唱。这些士兵或多或少都有北方血脉,此时听到这样一首描绘家乡美景的歌谣,如何能不牵动心绪,都在边唱边哭。  高欢听着万人传颂的故乡歌调,不禁欣慰地喃喃道:“回家了……”  再闭眼,早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