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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化学,宗雪晨的高中生涯,正式结束了。  走出考场,学生们大多忙着对考题,有的欣喜,有的扼腕,对完考题,却像一只只终于出笼的鸟,一时心头空洞,若有所失。  宗雪晨和符坚义一起走出来,符坚义说:“终于考完了,突然不知道要干吗了。待会儿去我家打游戏?我妈说今天开始游戏解封。”  “今天?我约了人。”  “哦,我忘了。唉,有点羡慕你,我也想谈一场恋爱啊……”符坚义的话突然打住了,他顺着宗雪晨恼火的目光,看到了校门口那辆见惯的黑色奥迪。符坚义不满地嘀咕,“考都考完了,还不放过你啊。”  车门打开,宗庸行和宗时凯一起走出来。  “雪晨,终于解放了。”宗时凯笑呵呵地说,“考得怎么样?”  宗雪晨没答他话,怒气冲冲地看着宗庸行:“我跟你说过,今天我自己回家!”  宗庸行说:“我出来才想起这话。”  符坚义见这对父子间气氛不对,鉴于自己有帮助宗雪晨出逃的前科,匆匆和宗庸行打了招呼,就闪人了。他跑开几步,回头冲宗雪晨同情地眨了眨眼。  宗庸行说:“你同学怎么走了?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宗雪晨依旧站着不动:“我自己有腿。”  宗庸行说:“是我不对,忘了早上你说过的话,出来才想起来,也不好意思让陈师傅再把车开回去。你去哪里,我送你去。”  他们三个挡在校门口,引得出去的考生和家长纷纷回头。  宗时凯有点抹不开:“雪晨,爸爸是真忘了。你没有想去的地方,那我们先回家好吗?”  宗庸行说:“先回家吧。回去后我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宗雪晨也知道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说:“我先打个电话。”  宗庸行说:“时凯,把你手机借给雪晨。”  宗时凯忙着掏手机,不等他掏出来,宗雪晨瞪了父亲一眼,当先向汽车走去。宗庸行跟着过去,笑说:“怎么,又不打了?”宗雪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宗庸行抢在宗雪晨前面进了车子,宗时凯最后一个上来。父子三人,满满地挤在后座上。  宗雪晨觉得不对劲,又一想:“他们无非是怕我逃走,要把我押回家,但他们还能关我一辈子?”他冷着脸,一言不发。  车里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宗雪晨才突然问:“不是回家吗?”  宗庸行这时才说:“哦,忘跟你说了。你何阿姨昨天接到你苏州大伯伯的电话,抱怨说他和钟点工无话可说,一个人守着老宅,寂寞得不行,要我们常去看看他。我们哪里有空?你何阿姨想你暑假正好没事,不如去苏州陪陪他,也不枉他疼你一场。行李不必担心,都给你收拾好了,放在后车厢里。”  宗庸行说完后心里惴惴。宗时凯也如临大敌,生怕小弟有过激举动。他心里抱怨:“老头子居心叵测,骗雪晨去苏州就算了,非让我上班请假过来给他当壮丁。小弟这要反抗,我拦是不拦?拦么,他肯定怪我;不拦么,又要被爸爸骂没用。唉,这事因时捷而起,怎么不去叫他?”  出乎他们意料,宗雪晨仅冷冷一笑,就往后座上一躺,闭起双眼,不说话,更没有要死要活。  宗时凯松了口气之余,对他生出几分同情,更怪宗庸行和何飞燕多事。  ×××  凤宜宁在纪南二中等了一下午,没等到宗雪晨。她也不去社里,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往床上一躺。差不多与此同时,楼下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身上像装了弹簧,一下子跳起,一溜烟地冲到底楼。  来的却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宗雪晨。  凤宜宁呆呆地看着姜胜蓝走进来。她打扮得宛如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身边带了两大一小三只箱子,肩上还挎了只大包,也不知一个人怎么从机场过来的。  姜胜蓝招呼凤宜宁:“愣着干吗?来,搭把手。”  凤宜宁过去帮忙,将她的一只大箱子拎进屋里。姜胜蓝说:“小心点。”凤宜宁手一抖,箱子撞到桌脚。姜胜蓝尖叫,“我说你小心点,里面有我这次淘到的宝贝!”  好不容易人、物都安顿好了,姜胜蓝从箱子里拿出几幅唐卡,上下左右地端详。凤宜宁坐在一边,目中无神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场皮影戏。  姜胜蓝取下墙上一幅逼真的米芾仿画,将一幅绿度母唐卡挂上。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段这幅作品的来历和珍贵之处,忽然对着凤宜宁仔细看了两眼,来到她面前:“怎么了?跟斗败的蟋蟀似的。”  凤宜宁问她:“你怎么来了?”  “好笑,这房子在我名下,我自己的家,想来就来。”  姜胜蓝说着伸手托起凤宜宁下巴。凤宜宁皱皱眉头,却没躲开。姜胜蓝仔细看着她,摇摇头:“白玉轩告诉我,我还不信。高中生,你可以啊。”  凤宜宁脸微微一红,嘟囔了句:“就会打小报告!”  姜胜蓝笑说:“你可别冤枉他。白玉轩这人,向来守口如瓶,他并没向我说过你什么事情,说了我也未必有时间听。只是这次,他少见多怪,觉得事态严重,你遭受迫害,才巴巴地告诉了我。我正好有事回国,就顺便来看看你。”  说完这段话,姜胜蓝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凤宜宁见事情已经挑开,便等着她给自己个痛快。但姜胜蓝不这么想,她开了个头,就去洗澡,做面膜,看小说,然后关灯上床躺着倒时差,这天再没对凤宜宁提过一个关于她恋情的字。  凤宜宁从小就知道她和母亲不对盘,两人像狗和猫同处一室,无论如何也没法取得和谐。她几乎忘了这种浑身别扭、找不到地方发力的感觉,姜胜蓝轻易又让她回到了青春早期。  次日,凤宜宁很早醒了。她还没睁开眼就开始想宗雪晨,想他昨天为什么失约,一想就想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姜胜蓝晨跑回来叫她:“懒姑娘,上班迟到了。”得知凤宜宁这几天调休后,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不屑地瞥了眼女儿,“你说你有什么用?”  凤宜宁经不起她泼冷水:“你不是没经历过,凭什么这样说我?我至少没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丢脸。”  姜胜蓝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没孩子。你说你有什么用?三十多了,就没一个正常男人看得上你?”  凤宜宁猛地掀开空调被坐起来:“你有过孩子又怎样?都过更年期了,还不是一个人?”  “头发怎么乱成这样?”姜胜蓝伸手去弄女儿头发,被女儿厌恶地躲开。姜胜蓝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快点起来,我们出去吃早饭!”  说让她快点起来,她自己先霸占了浴室淋浴。凤宜宁气闷极了,拿被子蒙住头,继续昏天黑地睡觉。  快十点半的时候,凤宜宁还是和她母亲两人坐在淮海路一家港式茶餐厅吃点心。  姜胜蓝胃口很好,叫了十几碟点心,又专为自己弄了盆炒面。凤宜宁昨天晚饭没吃,也饿狠了。两个人,四根筷子,风卷残云。  茶餐厅在二楼,透过褐色的磨砂玻璃,外面的天、地、人都似笼罩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氛围中。  姜胜蓝再一次叹息女儿没用时,凤宜宁不干了。她填饱了肚子,力气也回来了。她拿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再说,再说我走了。”  姜胜蓝看看她,嘲讽的表情中,掩盖不住淡淡的为难。她不擅长应对这种事情。跟女儿谈她的感情经历,像在撕她自己的伤疤。然而她毕竟是一个母亲,这种时候,她不开导她,又让谁来开导她?  姜胜蓝从包里抽出根细长的薄荷烟,点上吸了没两口,服务员过来,横眉冷对,说这里禁烟。姜胜蓝说:“哪儿写着‘禁烟’?”“放这么小块牌子,故意考人眼神呢。”“破个例行不行?”“我抽完这根就走,真走。”“禁烟禁烟,我进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没长舌头啊?早知禁烟,不在你们这里吃了。”……  凤宜宁结了账,把姜胜蓝拖走了。姜胜蓝一路骂骂咧咧,说上海变了,不再是她以前读书时候的上海了。  凤宜宁想:“这女人一点没变,还是处处不让人省心。”  沿着淮海路往伊势丹方向走,姜胜蓝在一尊青铜雕像前驻足欣赏了片刻,把烟点上,狠狠吸了几口。凤宜宁在她旁边,她走她也走,她停她也停,明显魂不守舍。  姜胜蓝又猛吸一口烟:“我不应该责备你,都是我耽误了你。”  “啊?”  “我那段时间,的确太不像样。看到那个男人,就像飞蛾扑火,情不自禁向他扑过去。本来,我一个人默默燃烧自己,等烧干净了,就完了,我偏还带上你去找他,指望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对我心软。我让你、让你爸爸一起蒙羞。你爸爸还可说是活该,谁叫他发过誓,要和我荣辱与共呢?你就冤枉了。小小年纪,就要承担母亲的耻辱。”  凤宜宁呆呆地看着她,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姜胜蓝夹烟的手指在颤抖。凤宜宁烦躁之余又有点惊讶:“你别胡思乱想,我爱上谁,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倒是你,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他?”  姜胜蓝摇摇头:“我连他当年的样子都忘了。上个月,我拼命回忆,也只能凑出一点轮廓,我不甘心,特意跑去他现在任教的大学看他。你猜怎么着?”  凤宜宁皱眉:“怎么着?”  姜胜蓝苦笑了一下:“岁月就是把杀猪刀。”  凤宜宁顿了顿,随即说:“你想说,宗雪晨以后看我,也会像你今天看他一样。”  “你想多了。我只是说一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你为什么总爱歪曲我的意图?”  凤宜宁等她发作完了,才再次冷冷地开口:“你这次顺便过来,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姜胜蓝抽出第二根烟,缓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思索:“我觉得你陷入了困境,作为母亲,我有责任引导你度过难关,尤其我也经历过你的困境,所以更应该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你。”  说到这里,母女俩脸上几乎露出一模一样的讥笑。  凤宜宁说:“好叫你安心,我重申一遍:我现在的情况,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的宝贵经验,对我毫无用处!”  姜胜蓝神经质地打了个响指:“Good,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朝前疾走几步,十厘米高的细鞋跟让她宛如稚拙的舞者。她忽又转身,走回凤宜宁身前,烟灰快烧到她的手指。  “尽管你没用,又不识好歹,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她开机关枪一样,“我刚才有没有说过我上个月又去看那个男人了?哦对,我好像说过了。他变得很不像样,没有一点当年的影子,不是他学生叫他:‘理查德教授!理查德·杜尔门特教授!’,我根本没认出是他。可无论是我努力想他想不起来,还是我见到他认不出来,我心中都没有太大的波澜。我回忆那段过往,爱情好像是别人写的一段故事,硬植在我的记忆里。我唯一留有深刻印象,至今想起,还像有条其粗无比的蟒蛇盘在我脖子上、让我透不过气来的,你知道是什么?”烟灰掉到她手指上,她似一无所觉,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水池里烧着两盆明火,她说,“是耻辱!”  姜胜蓝深吸了口气,任由凤宜宁拿出餐巾纸,将她指间的烟蒂包好,扔到一旁垃圾箱中,又回到她面前。凤宜宁看着她的目光变了,她的心内正在剧烈摇摆。这孩子太好懂了。  姜胜蓝说:“宜宁,爱情是不可控的,你爱上谁,都没有错。但为了爱情,尊严丧尽,甚至让你最亲近的人和你一起蒙受耻辱,你会后悔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感官冲动,值得一个女人献出自尊,任人践踏。你懂吗?”  凤宜宁看着她:“我懂了。妈,你别哭。这在大街上,太难看了。”  “我没哭,我怕你像我一样留下难愈的伤痕。你真的懂吗?”  “我真的懂了。你说得对,这不值得。你别哭了。”凤宜宁脑中闪过这几个月来她遭受的种种委屈,它们像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的闪电,让她感到触电般的痛苦。她母亲说得对,这世上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一个女人献出自尊,任人践踏。  ×××  姜胜蓝在晒台上喂乌龟。八将军胆小,有人看着,它不敢放心吃。姜胜蓝站起来去摆弄花草,一瞥眼,又看到那个男人站在弄堂拐角的梅花树后面。  她朝那边多看了几眼,男人似有所察觉,转身走了。  他前脚才走,一个高挑的少年后脚就来了。少年穿着耐克球鞋,白T-恤,牛仔裤,白肤黑发,像闯入一片色彩浓郁的西洋油画中的水墨画,瞬间抓住了姜胜蓝的眼球。她心里惊叹:“这是谁家的孩子?现在的男孩大多脂粉气重,像这样清秀又锐气逼人的,真是罕见。”  她在纽约的大学里教艺术史,副业是艺术品鉴赏家,专为博物馆、美术馆和私人珍藏机构辨别艺术品真伪。美好的人也像美好的艺术品一样,令她忍不住赞叹。  那男孩人高腿长,很快就走到她家门口。他也不敲门,一只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竟摸出把钥匙来。  姜胜蓝诧异了一下,心里就明白了。  身旁的龟缸忽然一声响,八将军已经将二十多粒幼龟粮吞食殆尽,伸着脖子,似仍有所待。  十五分钟后,姜胜蓝收拾停当,挎了她的漆皮小黑包下楼。那男孩正和凤宜宁说话,看到她,便闭上嘴。凤宜宁也看到姜胜蓝,有点尴尬,她对男孩说:“她是我妈妈。”  男孩对姜胜蓝点点头,目光清澈,毫不回避地看着她:“阿姨好。”  姜胜蓝说:“我出去买菜,你们慢慢聊。”凤宜宁怀疑地看看她:“你去买菜?”“我买熟食不行啊?”  姜胜蓝走到门口,又回头重重看了女儿一眼。她想凤宜宁明白她的意思。  她关上大门的时候,听到男孩清澈的声音忿忿地说:“这就是你不想再见我的原因?”  姜胜蓝心里感叹:“原来他就是宗雪晨。宜宁眼光是不错的。百里挑一的人,被她挑中了。可惜时间不对。这要她晚生十多年,或者他早生十多年,就好了。”但世上哪有那么多正正好好、分毫不差的恋情呢?泛滥的是人工批量生产的杯和盖;天然成型、精贵而又完全匹配的器物,绝无仅有。  姜胜蓝对女儿这次的事情,原有些愤怒和尴尬的,及至见到宗雪晨本人,又化为惋惜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