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七星篇(62)(1 / 1)鲛十一首页

我努力入睡,可是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浑身难受,衣袖下面不断飘出华樘留下的冷香。    在纱帘上暗暗拨开一条缝隙,能看见少澄背对床靠在桌边,他没有睡,单臂扶头,似乎在审视远处的空窗,但那里除了熹微月光什么也没有。    我一时失眠,想同他说说话,“其实你不用特地守在门前,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他侧过脸来,“我的意图这么明显吗?”    我点点头,因知道他听不见便道:“其实我原本也不是清白身子,又没让他得逞,我不介意的。”    他沉默半晌,却是猝不及防的一问:“我今日再救你,你是不是要对我坦诚相待,说句真话了?”    “什么真话?”    “好比你的来历,你的一切。”    “你信不过我了?”    “并不是,只是好奇你和华樘发生了什么,既然人在七星山,我难免要留心过问一句。”    人浮于世,有时候要瞒瞒不住,有时候瞒住了又内疚于自己的冷血无情。    我想了想,给了一个算不得谎言的回答。    “我原本是一条游魂,多年前荡到卯月门前,被他好心收留下来,后来这具尸被弃在他门外,他便顺便拿来给我用,我们只是没料到这副身骨是华樘座下的人,至于他与这身骨有什么恩怨,我一无所知。”    “可你一早就认识华樘了对不对,你看他的眼神不同寻常,至少你认得出他。”    我似是而非一笑,没有正面回应。    “姑娘,你的真名还没告诉我。”    我微微思怵片刻,觉出不过两个字也不必掩藏,“十一。”    “十……一……”他转过身来,坦荡的表达了怀疑,“又是一个假名吗?”    “在恩人面前不敢说假话了,这回名字是真的。”    “这名委取的太随心所欲了。”    “下界素来就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是为了一个随兴,你要说我是粗人也可以的。”    他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名字让我想起天宫上的一段旧事。”    我用手指摸向心口,那里依旧是一潭死水,没有跳动,可不知为何却觉得这颗心悬在了刀刃上,颤颤巍巍,心惊肉跳。    “不过不是什么好事,想来你也没有兴趣听。”    我摇头,“我有兴趣,你说说看。”    龙坛那一跳之后,我近乎断绝了过往的一切,甚至断绝了和上界的联系,这是我第一次和往事交锋,我本以为少澄对鲛十一会有诸多看法,可他却说的言简意赅,故事里的许多人他都没有提起。    我分明猜测他并不了解全部的事,却还是鬼使神差的问:“赤鹿神君呢?”    我问的小声,却被他听见了,他抬眸问我,“是谁?”    月影移向东墙,屋中暗了下去,我闭上眼睛,“算了,兴许我记错了名字,歇息了。”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时山上晨光熹微,少澄早已不在了,一个仙童坐在火桶边烤衣服,头也不抬的道:“仙圣说让姑娘沐浴更衣,他在红亭里等你。”    里屋陈列一扇四折屏风,后面摆着半人高的浴桶,正翻腾热气,漫出一种奇香,是似花似木又似雾似雨的清丽气味。    洗过身子,从头至尾也掉了一层皮,我这时心情才坦然,换上新衣,这套袍子摆明了是件男装,尾长腰宽,套在身上像红包套。    我打开门一步一踢往外走,一眼望见路尽上仙童正领着华樘迎面来,仙童还在叨叨:“仙圣说还请神君亲自去看看……”    我得承认,昨夜毕竟发生了些什么,华樘对我并非纹丝未动,夜半癫狂后的第一面总让人不舒服。    那股冷香又顺风来,我脸上的轻松再也挂不住,把目光垂的低低的,只从他脚边扫过,很快与他侧肩而过。    一路走到红亭,便见少澄坐在亭子下冰封的鱼池边,他双足踏在冰面上,一群红鲤在他脚底绕,像踏着两团火焰。    他抬手拢了拢快要滑落的镶毛披肩,视线还未投来,嘴角已翘起来,“我想他已经看见你从我屋中出来了。”    原来如此,他让我沐浴沾香,又让我穿上他的衣服,在出门时撞见“正巧”走来的华樘,都是他一早的安排。    我一面觉得他好善乐施,一面觉得他浑身都是恶趣味。    第二天夜里,当我再次飘过少澄门前时,素日里紧闭的房门竟然是开的。    他倚靠在藤椅上,一张白绒毯盖着双膝,上身穿着浅姜色的宽袍,正被风盈满袖。    他抬头看我,这个极简的慢动作却雅人深致。    他目色如山,似在告诉我,他等我好久了。    这就十分难以为情了,我本没与他约定今夜还会来,只是试探着来望望风,没料到他会坦荡的迎风等我。    既然四目相对,我就顺势靠在门框上,半张脸隐在门后面,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想求你教我仙术口诀,遁地飞天,但凡能防身和逃跑通通都可以,我日后用得上。”    “你的仇家很多吗?”我点头,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扶手上缓缓敲打,沉吟半晌才答应下来,“可是会很辛苦,我不想听见你一句半句的埋怨,能忍吗?”    “能。”    他敲打的手指停下来,双臂缠在胸前,“好,我答应你。”    真是歪打正着,如此也好,我轻声道谢,他却镇静的看着我,一直把我看的背后抽筋,好尴尬。    我扶着门垫了垫脚尖,又虚晃了两下,不知说什么好,“既然这样,那我……回去睡了。”    我转身走出三步远,却听见他的声音幽幽飘出门来,“你再不进来,我就要关门了。”    我连忙倒退回去,露出一只眼睛,“真的吗?”    “不过先叫声师父来听。”    “你还没教一招半式,怎么就盼起这一声了?”    “你叫不叫?不叫出去。”    “师父!”    他点点头,身子往藤椅上缓缓倚上去,勾起单边嘴角,“恩,这滋味不错。”    回说华樘,我住在少澄屋中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但他选择对我视而不见,如此便恢复了清高寡言,素日里专心致志对鸡崽子们指点江山。    我明白在他眼中连翘不算是人,即使他们曾共枕温存,他对她还是可剐可杀,凛若冰霜的不光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心,现在连翘一朝重生了,最大的价值也不过是再度沦为一时的用具,可惜昔日的用具宁愿贴着旁人也不贴着他,他心里不悦,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便引得我对连翘其人生出好奇,我想知道她因何而死,但想来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因为在半月后,鸡崽子们的研习之旅濒临尾声,他们欢呼于即将离开寒冷的七星山,我也欢呼于他们要滚蛋。    天宫提前一日将接驳的数辆马车停在了后山,诸位仙帝为感谢少澄仙圣的慷慨接待,还托来一马车的山珍宝珠。    少澄并未清高,欣然接受,挑了七八件精致用具放到屋中,其余的让仙童们自行分一分。    众人各怀着心思又都心情不错,这一天就这样平安无事的过去了。    第二日的清晨,远天微亮,一行仙君在华樘的带领下拜谢过少澄和山中诸位,便一一登上车,我心中暗暗担忧,怕会发生点什么,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车队离开了山崖,在风中渐行渐远。    仙童各自去做事了,我和少澄刚转身走回殿中,再次听见远天传来马鸣,回头一望,见一辆马车折返回到崖边,踏着铁蹄行至殿前。    车窗帘儿一揭,里面呆头呆脑的小仙君把头探出来,对少澄不好意思的一笑,“仙圣大人,还记得前几日我找您解惑一篇通灵笔记吗?那支拿着比划的兔肩紫毫给落您屋中了,方才在车上收拾起来才发现,能不能去找回来?”    少澄点点头,让我去屋中找,我去找了两圈并没有额外发现,回到殿中那小仙君快急哭了,“那是我爹给我的十岁生辰的礼物,这下回去得挨打了。”    少澄缺德,也不安慰他,直到看对方费劲的挤出半滴眼泪,才背手道:“好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有一支兔肩紫毫,拿来送你就好了。”说着转身就走了。    我和他双双以为这小仙君不过是看上了他的紫毫,前来演一出撒泼讨要的戏码。    那边少澄回屋去取笔,这边小仙君就爬到车前揭开一点车帘叫我,“连翘姐姐,你怎么不跟我们回九重天,甘愿呆在这破地方?神君不要你了吗?”    我笑:“华樘神君的仙娥众多,少我一个并不稀罕。”    “可是华樘仙君不肯答应,他说了会带你走的。”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突然掀开帘子,身子往旁边一侧,露出稳坐车头一角的华樘,这一个回马枪,再一个调虎离山计,连少澄也未想到。    我大骇,倒退一步,脚跟未站稳,便被他一把握住手腕,磕绊着摔了进去。    车厢里昏黄不清,车身却已经颠簸起来,飞快的腾云而起。    我挣扎起来,大声呼喊,却被华樘的虎口卡住喉头,他蹙着眉道:“一时是陪床一世是陪床,你跟我回宫是天经地义之事,把嘴闭起来。”    小仙君在旁冷嘲起来,“你仗着那少澄就在七星山给我们脸色看,待会儿回到九重天就有你好受的。”    窗外疾风簌簌,可见转瞬就飞出千里。    一旦回到天宫,我这后半生就算走到尽头了。    我恶言恶语,“这话可笑了,世间素来是势不两立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却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笑:“狠话说着舒服,可要收回来就难了,为师今天先教你一课:万般委屈肚里藏。”    说来也是奇,少澄的每一次出现都刚刚好,太及时,仿佛是被人安排的,又仿佛是冥冥注定的,透着一股宿命的味道,虽然这样想有些自以为是了。    小仙君应声揭开窗帘子,外面的少澄反骑着一匹皮毛光亮的黑马,正与马车并驾齐驱,他驱使马儿靠近,将双臂耷在窗沿上,却是这看似无意的一放,车身猛然吃重,越行越慢。    他一只手探进来,冲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把手递上去,我照做了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这劣徒竟知道九重天比七星山好,学会了落跑,多谢神君将她半路截下,这回我一定活扒了她的皮。”    华樘却不与他周旋,直言不讳的冷道:“我只收我殿中的人,莫非仙圣要来插足?”    二人彼此对望望的深。    “岂敢,我是专程来给小仙君送笔的。”少澄将怀里的紫毫嗖的一声甩出去,正甩在旁边小仙君的脸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印。    华樘以垂眸不予理会,“既然一片好心已经送到了,仙圣还不放行?”    “你们可以走,只有她不行,她已拜师在七星山,要走也该是我将她赶下山。”    华樘依旧以眼观心,冷笑,“仙圣这是说玩笑话了,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拜师?”    少澄将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按上界的规矩,无论仙阶不论族羿,但凡被烙上师家图腾,生死皆是师父的人,我要她杀六亲她不可不从,反之我为她灭九族也不是不可。”    “师家图腾一生只能烙在一人身上,犹如生死印,仙圣浪费在这等废物身上,传出去未免成了笑话。”    “天下诸多笑话,笑我又能笑到几时?”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的将五指收紧,贴在我手腕内的手陡然升温,转瞬间滚烫如一块烙铁,我能感到自己的肌肤在收缩燃烧,经过一阵短促的钻心之痛后,他松开手,将我的手腕翻过来亮在华樘眼下。    那里已经多出一个奇异的血色图腾,与我幻想中霸气的云字纹不同,少澄的师家图腾不足一寸宽,纹理像一段河流分支又似一节树杈。    我不懂,这审美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