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小童身侧随手抄起一册书简，一简上写了两行字，是“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妄，损矣。”将此卷放下，忽然看到堆叠在下面的书简上写着“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目光一亮，将它拣起往下读：“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方面，月角日准，河目龙颡，斗唇昌颜，均颐辅喉，并齿龙形……手垂过膝，耳垂珠庭？”

王道潜目光大亮。他知这是所谓的“纬书”，与上面的“经书”放在一起，经纬交织，或也是此世的习惯。不过读到“手垂过膝，耳垂珠庭”，他不禁微微一哂：“莫非刘备那厮当年起事之时，因为身份卑微，找不太到别的什么正当由头，便也学西汉末的那些军阀们一般，造作谶纬，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救世主？”

王道潜收敛起心思，又翻翻拣拣，大致将一部论语和一部孝经找了出来。这却得由他和邹虎都怀揣着大堆书简。王道潜将背负的装满铜钱的竹笈放下来，准备再看一看，然后再与那小厮说了，将这两部书买走。

忽然在翻拣之时，偶然读到一句：“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蠹。”

王道潜颇觉吃惊，停下来将这一卷完整地读完：

“韩子之术，明法尚功。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责功重赏，任刑用诛。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蠹。论有益与无益也，比之于鹿、马。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马，无千金之鹿，鹿无益，马有用也。儒者犹鹿，有用之吏犹马也。”

这段话扼要地介绍了韩非子的思想，但下文似乎是要进行批判。然而王道潜再往下找时，却发现手中或只是残卷，下边却是没有了。他委托小厮知会肆主。小厮竟也是个识字的，看到王道潜读的是这一卷，也非常吃惊，匆匆忙忙跑入里屋，转眼不见了人。

王道潜正在书肆外等候着，忽然听到后边传来呵斥奴婢的声音。他闻声去看，却见一辆有文饰的辎车缓缓在市隧边停住。一个穿着破烂缇衣的纤瘦单薄的显是奴婢模样的男子，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有个中年人正在车中人的抱怨声中，不住地用手中鞭条笞杖这个可怜的奴婢。无情的啪啪声响中，市隧两侧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黔首贩夫们。

王道潜定睛一看，那个当众笞人的中年人竟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购买生口的王仲。但跪倒在地上的那个面容有些清秀的奴隶，他却是未曾见过。

忽然一个银铃似的年轻女子声音从那辎车的帷帐后传来：“王仲，许皙竟将我的新铜镜磕出了一个小阙角，我这还如何送与兄长呀？”

那女子又喋喋不休地抱怨道：“原先看这人模样清秀，便不叫他做那些砍柴烧火的粗活，谁知竟然如此愚笨。嗳王仲，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呀。”

从声音来辨析，这女孩的年龄，或是在十八九岁左右。也并不算年轻了。但王道潜听着那抱怨声，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他注意地盯着那王仲看，只见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然后头凑到辎车帷帐边，低声说了些话不甚听得清楚，隐约只是听到，小姐，如要重罚，还是回家宅的好。

帷帐后的人像是在试图平静下来，但她还是很快拨开帷帐的一角，似乎是想要狠狠地瞪一瞪那个名叫许皙的奴婢。

王道潜看到，在帷帐后人这短促的沉默之间，许皙的身子忽然就像筛糠一样抖起来。他正在奇怪间，移起目光，忽然迎面望见那帷帐后的女子。端的是：

“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1参见邢义田：地不爱宝：汉代的简牍，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