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时间好像在某刹那停滞了。

这女孩黑白分明的美目滴溜溜的，盯着王道潜看，王道潜在回过神来那一刹那显得非常局促。他赶紧收回眼神，左顾右盼，似是未曾见过这女孩似的。

然而那辎车上的女孩眼中晶光一荡，旋即亦是整张如花美靥飞起两股红云，手中却是徐徐方将帷帐拉紧。辎车内正座的一个婢女在耳边连呼了她几句，她都有些恍惚出神等到耳边连呼声愈发紧迫起来之时，她分明听见了胸膺中的砰砰心跳声。

王道潜虽说在后世算是瘦削了些，但在此世，也算得身材高大挺括，加之他一身素洁，任东硖里里魁以来，更是自觉不自觉地修身养性，端己正身，举手投足间，目光毅然决然，颇具英气。而那女子显然平日里也不是轻易出门的，正是逢到这“会市”时节，才在家中长辈的许可下出来转一圈，从未见过什么英武勃发的奇伟男子，故在这市隧上偶然一撞见王道潜，心头便犹小鹿乱撞。

不过单说这四目相交后的慌乱与沉默，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情愫，只是男女交际不深的青年男女习有的反应罢了。

王道潜还未奔三，虽已过了那种中学生时代的幼稚阶段，却仍是血气方刚之时。料想这这穿越以来，他与众同侪一门心思扑在东硖里的建设上，每天忙活得既晚且累，没闲心想甚么女人当然，或许偶有那么几个夜晚，但只能靠东山基地里的那些不可说的东西聊以加之东硖里多是些粗手大脚的农妇，看不到甚么容貌周正的姑娘，故王道潜今日突然瞥见这样一位标致的女孩，确实有些失神。

那王仲也看到了王道潜。不过他可没察觉到刚才那四目相交之一瞬。王仲在看清楚来人后，神色倏然一变。昨日在羊栏与生口栏处，他起先嘲笑王道潜的“家人”，随即却眼看王道潜将两盏盘卮以惊人高价卖出，嗣后更如狂风席卷落叶一般，将县市诸肆的货物扫荡了一遍，汇聚成了那样一个壮观的队伍，实在叫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昨日稍后在刘当的马厩前发生的那个小插曲，他也看得较为清楚，对王道潜的口舌之能也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他还想起此行临别前主公王贞告诫的话与王贞昔日里的嘱托，将王道潜等人刻意地记在心中，当作一桩怪事，准备回宅后提请主公注意。

不过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太过犹豫，而是随即便移步近前，拱手作出一个谄笑：“见过王公”。

王道潜见这中年男子换了一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神情，心中警惕之余，也免不得生出许多恶感来再看那跪在地上的叫做许皙的奴婢，在他鞭笞之下，背部衣物已成了烂布条，隐约可见条形交织成片的淤青与疮疤，也忍不住微微皱眉，信口说道：“足下当众笞人，实在太过威风了些吧。”

王仲是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幅谄笑换来的竟然是王道潜的呵斥，一张脸登时变得极为难看，双眼射出恶毒的光来，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声音颇为可怖：“这是我家的家事，何劳王公费心？何况奴婢毁坏主家的财产，本应受到主家责罚，又有何不妥？”

王道潜“噗哧”地冷笑一声，嘴角稍稍一咧，刚想脱口而出“你不也是奴婢！”终归还是克制住了。明枪易躲，小人难防，无须与此人计较。不过王道潜还是用教诲似的口吻说了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是便打住，转过身来，示意在旁皱眉咬牙，面色忿忿的邹虎继续为他整理书卷。

王仲像是欲龇牙咧嘴而不能，两颊的肌肉绷得很紧张，口中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地上跪倒的许皙已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究是何人，竟然为他当众说话。不过王仲恶毒的目光扫来，他很快又将头颅低垂下去。

王道潜继续翻阅书卷，而王仲看来也有些畏惮这位卖奇珍得百万钱的本县新贵，有继续要走的意图。市隧中已有一些人听到这里的口舌之争，也好奇地看过来，发觉竟是王道潜在与本县大姓家的豪奴争执，都或是吃惊得瞪大的眼睛，或是窃窃议论起来。

但那辎车里的女孩似乎是受到了震惊震惊于她家堂堂的由拳大姓，居然有人胆敢在这人员辐辏之地顶撞自家。她好像兀自斟酌了片刻，然后在帷帐里用那种娇美的声音呵斥道：“你这豪目大汉，难道见识却竟然这样浅陋吗？难道没有听说过，奴婢者，衰世所生，象草木，常居下流？”她后边这句“奴婢者，衰世所生，象草木，常居下流”，说得磕磕绊绊，好似是在回忆什么似的。

王道潜闻言，猛然一愣。这女孩先是以貌取人，说他是什么“豪目大汉”，让他已有些哭笑不得，后边则又用不知哪里听来的歪理，倒果为因地论证奴婢地位的卑下婢之所以“常居下流”，是因为“衰世所生，象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