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冬季是湿寒入骨的。

赵姜扎了一个圆髻，身穿一件黄色的略带有红色光泽的鸭绒褙子，脚着一对银色素纹的云头棉履，拎着一件热腾腾的青瓷茶壶，穿过东硖里冷清的东西大道，款款走向大圆砦的入口。

她友善地与门口值守的木槊队武卒史当微笑着致了一礼，又抚了抚跳上来亲昵的霜花鹞的头，这才往大圆砦内西南角的那间最大的屋室走去。史当恭谨地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赵姜，视其宛如视主母一般。

“阿姜，你来了？把茶壶放下吧，我自己斟茶。今日外边比昨日冷了许多。你快到炉边……呀，炉火快熄灭了。罢了，你进屋去炕上躺着吧，炕上温暖一些。”

赵姜甫一入门，便看到伏案读书的王道潜。王道潜很是专注，直到赵姜轻轻地将茶壶放在他的桌边，他听到那瓷器磕到木器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然后欣喜地嘱咐赵姜道。

“诺，主君。”赵姜见王道潜满心欢喜的模样，又想着他嘱自己到炕上去，双颊不禁立时飞上红云来。她走近室内那用砖石砌成的火炉，捡起铁桶里的一些干燥薪柴，似是想扔进去。

“不是说了么？以后不要在我眼前抢着做这等灶下婢的活。”王道潜眉头一皱，停下手中的毛笔，制止了赵姜，“你原先也是中家出身，何苦难为自己做这种事？到炕上去吧。炕上舒服。我有事再叫你。”

“诺，诺……”赵姜满面通红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待穿过前面的这道屏风，往斜里进去了，便入到了王道潜的寝室，室内取一床而代之的是一个颇为宽大的火炕这种待遇，整个东硖里也只有六个人能够享受炕上有一床太空棉与蚕丝被，早已捂得极为热乎了。

这赵姜还未往里走得太多，王道潜又忽然叫住了她。他将桌上铺着的两叠浅米色的纸张递给赵姜，用自嘲似的口吻道：“梦熊这厮还是没做出什么好纸来。这种纸与此前我给你的那些灰纸相比，就是稍薄稍硬了一些，但还是只能用作草纸。你都拿去吧。我刚才一下子忘了说，但这些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多谢主君。”在这充斥着许多奇奇怪怪但又独具匠心的东硖里待了三个月，赵姜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作什么用场的，羞赧之余，很快将这些私人物品收起。

这赵姜在汉女中也算是身材颀长了，而且螓首蛾眉、体态轻盈，调养之下，双颊细腻红润，齿如瓠犀，更多了些许血气与生气，细细端详下，倒也是颇为耐看的。注视之下，王道潜反倒也有些失神了。

赵姜本是海盐县华亭乡的中家农夫女。王道潜经过询问后了解到，熹平年前，也就是赵姜少年时，虽然父亲耕种极勤，母亲更是织布日夜不辍，她家的生计倒也还能持平，但熹平年后，她家便每况愈下了。后来有一年她家地力不足，收成不好，父亲为了应付当年的田税，便将田亩尽数重质给了本县的一位市曹。未曾想隔年因不能及时偿付全部债务，便受此“黠吏”所迫，“家乃馈收责地”，为此，他们全家竟都成了这位市曹的债务奴隶。

王道潜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因为从后世人的眼光来看，这结果完全是不必要的。不过王道潜也透过她含恨的叙述了解到一个事实：闾间是有流质、流抵押实践的，而且似乎多有豪民、“黠吏”参与其中，法不能禁。

如今赵姜与王道潜共处了三个月，脸上常见的神态，也从初时的胆怯变成了娇羞。然而王道潜每每感受到此种变化，只是觉得百姓不易。意识到刚才注目凝视下的失神，也隐隐觉得心中有了些罪恶感。

不过他毕竟是个很能适应的人。将一些杂念舍去后，他还是让赵姜去炕上躺着。

十一月下旬落了两场阴雨之后，整个东硖里中，除了新开的轮窑与个别几处地方之外，其他工场的活计都陆陆续续停顿了下来，从原先全天不休削减为半日上工。

而现在正是午后。也就是说，东硖里的大多数里民都已各归其宅，一日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王道潜让赵姜在屋内取暖，实则也是因为无所事事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