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潜走向造纸工场的院落，冯典尾随其后。还未进门，就看到院中的一个砖砌的烟囱正往外排烟，里面应是还有灶膛正在熬煮捣碎后的原料。

两人穿过土墙，迎面而来的是该工场两侧整齐对列的晒纸墙。这些晒纸墙均以土坯垒成，表面上刷上洁白且平滑的石灰面，墙上又用稻草制成顶盖，防止雨淋及尘土。他二人此时甫一走入，便发现这些晒纸墙的墙面都铺满了新制的纸张。

再往里走近些，便看到左侧有四人坐在竹凳上，扶着踏碓的扶手，一脚踩在底板上，一脚则有节律地踏在踏板上，石碓头不停地舂击石碓窝内的植物原料右侧则是几位正在编制长方形木框架的帘床抄纸器的篾工，这些帘床抄纸器都可以装在此世已然有之的分合式活动帘床上，不过眼前所见的帘床显然在经刘高改良过后面积更大，制纸效率要更高一些。

驻留在造纸工场的冯范看到王道潜，一溜小跑迎了上来。

“主公。”

王道潜从冯范手里取来纸，入手是颇为柔滑平顺的质感。低头一看，纸上隐约可见竖行的帘纹。

看到沈梦熊从带有烟囱的那间屋舍里踱出，微笑地注视着自己，好像这回是信心十足了，王道潜低头将这张纸仔细把玩了一阵。端详了许久，他又双手徐徐将这张一尺余宽的纸举过头顶。阳光曝晒下，质感牢实的本色纸张表面，像是毛细血管一样隐隐透着许多细密的纤维。

造纸工场是为数不多的东硖里在冬日仍要全日做工的工场。此时看到王公大步而入，无论是编制帘床的篾工还是舂料的舂夫，都立即从竹凳上站了起来，恭敬而又期待地关注着王道潜的神情造纸工场的场正胡大目也在场，他的神情甚至比冯范、冯典兄弟俩与在场的两位穿越者与都还要激动。

“梦熊，你可以啊。还真给你做出来了……”王道潜赞赏道，“这颜色，这柔软和平滑，还有这纸张整体大小与纸面上的帘纹，这制纸工艺终于有了质的进步了。”

“嗳，难得啊。”沈梦熊笑意绽开，“三个月了，这桑皮纸总算能入你法眼了吧？”

王道潜哈哈大笑。他又看向胡大目等人：“你们也幸苦了。这三月来，在这件事上费了这许多心思。好在终于出了这样的成果。”

胡大目立即连连躬身但他也是满面笑容：“这都是沈公一己之力，如无沈工，这纸断不能制成如细密绢布一般。”其他那些篾工也纷纷附和。不过他们的表情都很真诚，而且看向沈梦熊与王道潜时，目中亦多为敬畏。

“不必谦虚。”王道潜微微一笑，“制纸大成功。回去后，你们一人我再赏赐一副盘卮器皿。大目，你统带有功，一会儿随我去领一床被衾。”

“多谢王公……多谢王公！”造纸工场中满是兴奋得满面红光的人。胡大目更是喜从天降，连连道谢。

冯范在一旁也忍不住感慨道：“沈公真神人也……短短三月，造纸技艺便有如此精进。院内的这许多纸，若是逢会市去卖，恐怕又可得万钱，可抵得上中家两年的用度了……”

沈梦熊哂笑着看了冯范一眼，也不搭话，直让他有些拘谨乃至窘迫了。他先让胡大目等人先各归其职，然后对王道潜说：“和有些大学者比起来，我真是差得远了。有位专家的团队在六十天的时间内，变换史载的西汉制纸工艺的十六道工序，制出了十一种品相不同的纸，他们的动手能力和效率真是惊人。我也只是挑挑拣拣，在他们的基础上搞出了这些东西，其实自己还不是太满意。”

“这还不满意？”王道潜摆了摆手，给了冯范与冯典兄弟俩一个无奈的眼神。

冯氏兄弟站在旁侧稍远，这时视若神明一般注视着沈梦熊，目中满是敬意。

“你之前催我那么紧，我还以为你胃口极大，想不到其实还是很容易满足的嘛。”沈梦熊咧嘴一笑，又靠近了些，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我这纸，透光性其实还差了些，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敢于尝试表面涂布技术再一个，如果你仔细摸的话也能发现，这种纸正面平滑，反面却比较粗涩因为反面是朝向阳光的。所以这种纸只有一面可以书写，就像我们那个时代练习书法用的毛边纸那样。”

“我真的觉得已经相当不错了。”王道潜又低头去摩挲白纸的表面，“至少在工艺和产能上，你这里或许已经胜过这个时代许多了。”

此世之江东，王道潜等人此前也在里中打听过，知道吴县、海盐两县有些富室大族家的坞堡内，是产有一种“榖纸”的。他们后来多方查阅资料才知道，这“榖纸”实则是吴人的说法，原本是指用楮树皮制成的纸。

用楮皮制纸，首倡于蔡伦按后世部分学者的考证，蔡伦的独特贡献并不像清人所说的那样是“发明”了“纸”，而在于首倡以这种木本纤维制纸。然而两汉时的制纸器械相对较为粗糙，而且大概还没有完全提炼出这样一个原则，即但凡适于制成织物的纤维，也都可用来制纸，因而在材料选择上有时不甚合理，使得出产的纸品质量参差不齐至少从后世出土文物来看，确是如此。

“此前我一直囿于复原的理念，光顾着倒腾文献上说的两汉时期的制纸工艺了。”沈梦熊与王道潜低声解释着自己最终大成功的经验，“后来才猛然惊觉，虽说制纸的完整工艺成形于汉代，但工艺成熟却要往后了。两汉时期的纸张，水平毕竟有限。我试着找了些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制纸工艺，又对照了一些植物图鉴，在野地里搜集了一些桑皮与野生藤类，这才制成了你现在手中的这种皮纸。哈，桑皮纸可是直到明清时都是用来制作书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