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之二,是这责编竞争,只消上峰属意,同侪认可即可,无需听从在任副主编们意见。这社内老副主编们自己志愿不得伸张也便罢了,还不可决定别人生死。只得无奈被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倒只徒增尴尬。
气氛微妙之中,还是赖李克稳得住局面。他虽不曾料理文人之间官司,却甚是精通洞察人心之机巧。李克侧面探听得,那愠怒之气始发自副主编其中几人。斯人大抵是觉失了颜面,一时忿恨化解不得,便行迁怒他人之举。这怒为脾性之一,却端是有趣。或羞恼,或忧惧,皆可向外转化为怒;盖因内里情绪外露,又思要环护脸面,于是择一自认刚猛脾性示众。其实,终究是表里不一,外厉内荏罢了。
李克遂行各个击破之法,一一与那出头几人聊过,言谈中又不提及此事,虚实之间果然令非议之声渐消。在任副主编们经此敲打,便也抱定袖手旁观之态度。反正事不由己,其人得了拔擢也不过与自己同级,只暂时得些实权而已。他们所幸一边看戏,许这一折唱得是得意一时,终是楼倒屋塌之戏文,也未可知。正是:
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高楼宴宾客,又睹楼塌终徒劳。
社中另一种声音倒甚是低调,仅流传于一众责编之间。
按说这些责编与此事皆担着干系,又未轮着候选,应正逢意冷心灰之时。然而众人转念之间又想得,其实自己仍是手握支配赢家之权力。且若期间一旦押边正确,押中之人终得上位,自己得利或在将来。于是不免又再心思活络,私下串联。只图能得些确切消息,以保自己行动万无一失。
然而此时上峰属意何人尚不明确,一众责编只好两头下注。那费铎与柯奇思平日里都非显眼角色。费铎自不消说,早年纵然积攒下累累硕果,然彼时不思趁热打铁,今日也早成了明日黄花;柯奇思最近虽然出些风头,却同那前任主编钱雷过从甚密,颇有瓜葛,明剑安得斩清官,遑论其人寻常也不见甚特别之处。
如此二人,当下实难分了上下高低;以致如何对待,倒煞费了众人一番心思。柯奇思人在社内,此时自然已是满载众人恭喜言辞,心下一时得意;费铎得了差事公干在外,一众看客其实也已私下传过道贺信息。
行此两头下注之法,在此事伊始,应只道是寻常计策。然而随着结果揭晓之日迫近,无人会在尾声之时仍行此招。盖因赌桌只存一张,那赌客离席时候总要携带筹码,而欲图兑现,便只能买定赢家一位。终场到来以前,即要买定离手。将分胜负之时,哪还有分压两家的道理。
柯奇思随后也渐渐清醒,明白了众人心思。知是其人在场,情理之中,众人也要给他三分情面;若是他此刻不在,换作费铎在位,众人溢美之词便与自己无缘,当下全将落在费铎头上。柯奇思在社中办公位置,被置放在角落里,他与众人本也只做得面上来往。虽人缘不错,其人内里却似已经习惯离群索居之动物,其实只在意自己生死,不愿多管顾他人脸色,之所以在外多有交际,也为谋更多出路。现下,他却似暗处蛰伏之鹰隼,在阴影里掠看过众生相。然而柯奇思这只鹰隼,却是穿着镣铐的,镣索另一端恰恰执于众人之手,自又是种微妙平衡。
与自己竞争之人会是费铎,也全不在柯奇思预料之外。那日曾在主编室外同费铎照面,想来李克应是先与他说过此事。印象里费铎不曾显露出身交际,平日确只专心己事。经年以来传授柯奇思文章经验,也是发自其人内心,且并不作得半点保留。年岁虽已到中年,行事间仍可见自我,性格里还印着不羁。然而这两日,费铎却不曾走露半点此事口风,可见他还是颇为在意如是位置,柯奇思自忖不可掉以轻心。
经过一连阵阵议论喧嚣,过午时分,柯奇思方在餐堂寻着个僻静角落,得着独处机会,细细思索开来。柯奇思盘算,除却几位平日交往甚密之责编以外,其实并无信心得获他人支持,就连这几位近人会否倾向自己,其实都言之勉强。桌上油腻餐盘被柯奇思推至在一边,残羹剩饭早已凉透,他却皆是视若无睹,只默默掰动手指在桌下仔细推算着数字,另一只手又自摩挲过颌间坚硬胡渣。柯奇思甚至代为算过支持费铎之人数,却发现亦是人数寥寥。
“多数人都在等待事情有变罢”,柯奇思如是想着。然而何事才能谓之“有变”:是上峰意见,还是一众人在观望候选之人如何经略。柯奇思对众人想法并无把握,反复思想,反而不由得心生烦躁。社内一众编辑,无论职分大小,过往皆被钱雷安排得颇为妥定,无需结党以营私。是因钱雷深谙文人相轻,古已有之,然他只消利益配给合适,保持众人井水不犯河水即可。如是经营之下,社内便无帮无派,人人皆各安其事。也因如此,柯奇思现下也难一通儿攀得众人关系,只能各个为之,但又不晓自何人着手。
却话钱雷如今因漏算得马恺另有投靠而失了势,只得迁往上峰集团,做得个冷职闲差。柯奇思思忖,此拔擢事情若想得了先机,还必须两厢用力:一为得当经略下方诸人,二是需自上峰得着确切消息。这新任主编李克,自到任之时,似与费铎特意接近,应是指望不得。柯奇思内里虽是不甚情愿,却思这探听上峰工作,恐怕还需着落在那钱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