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费铎伴翁伯韬过往山县途中,已是得过了消息甚众。前有村间野店之中,翁伯韬与他点破仙棠程吴方事情内在干系,后有社内同侪传来副职主编候选之讯息。诸如此类,虽皆是费铎已然知晓之故事,然而重新组合一通,倒还颇值得玩味。费铎隐约感觉,有些事情围绕在身边萌芽发生,偏偏又不着痕迹地避着自己;而另些事情,原本以为只是单摆浮搁之情节,时日一久居然亦能得粘合串联,终致成连贯完全之事。
车立时已经转进山地,速度把丘陵顶端接续在一起,连成了道绿幕,遮蔽着天光,日头只得在缝隙之间闪现。费铎抬眼向外观望,一时间却有些失了方向。思想起,此间环境倒是颇与自己处境类似:有人定得方向,大势裹挟了肉身,似有若无之大手背地里操纵着氛围,只自己被安放在速度上,不可回转地驶向晦昧不明之终点。费铎有时又想,不如索性罔顾这点滴疑惑,反正此程诸事皆不遂自己意志,只消坐享其成便是。可恍惚中,却又念起吴雅芙那日话语:
“若觉事成之自然,却非所望,只望莫要失望介怀。”
翁伯韬似在野店之中与费铎道尽了话语,当下他只微阖双目,背靠在座椅上不发一言。头微微向后仰着,下颌便随之略略抬起,众生许只有浸在疲惫里不得脱身之际,方才显得安详而平等。不难想象,待等到达了山县,届时翁伯韬又会是怎地一副奕奕模样。这个当刻,车内乐声漫过翁伯韬、费铎并那从人之间缝隙,这一行人融在统一调性之中,倒更似和合而一的整体。
话休絮烦,只说翁伯韬一行终是行至此程终点。这终点山县本辖制一府六县——新安、黝州、华阳、海宁、徽城、梅城,首府便位在山县。这山县城方圆却是不大,掩在层峦叠嶂之中,更兼潺潺河水横亘其间。秀山丽水环抱交错,倒为城内多添得灵气几许。翁伯韬这省府上差光降察访,行前自是已与山县一应下官僚属通过消息;故而斯人到达之时,众人遂皆到场迎上接待,随后又是安排诸事细碎,自不赘言。正是:
只言小邑无作为,公门百日皆有期。
费铎与那从人也随翁伯韬克尽厥职,一连几日黾勉从事,专注目下倒也不觉十分疲惫。行程之中,翁伯韬亦与费铎介绍过山县分管文化之相关人士,又亲自主持座谈文化传承之项目。经野店一叙,费铎心下已是了然,翁伯韬此举除却正差需要以外,也是为日后费铎单独行事早作些铺垫。
是程某夜,翁伯韬受邀出席山县县府官家宴会。费铎推说自己毕竟借调之身,有实无名,不宜居此场合之中。翁伯韬亦知费铎几日辛劳,也不欲再行勉强,遂决定只带从人赴宴;又再吩咐过费铎,此山县夜市之中有颇多游玩并小食名堂,他自可去那集上逛景,不必拘于时辰。然而孰料,费铎其实早有自己打算。原来前几日他便已同郝赫过话,约得某日暮夜寻机一会。
是夜,费铎先在那夜集之上寻过一间铺头用过晚膳,只单食那蝴蝶面一碗。此吃食为山县特有,是将面片切作菱状使油炸过,再行烩炒于醃肉、小虾、嫩笋并时令菜蔬之间,最终焖烧火笃始成。这面之鲜味兼得于荤素,自外观之又形似蝴蝶,故而得名。一餐完毕,费铎但觉这面未改往昔味道,莫名添了心安。其实也是无怪,这味道不止藏于味蕾唇舌之间,还匿于印象之中;饮之啖之或都可唤醒这印象,倏然间再现熟识味道,自然可宽人心。
按说这时正是可鼓腹而游时候,山中晚景清凉,应能做得好消遣。费铎却没得心思外游,只在这铺头里专候着郝赫前来说事。直等到约戌正时分,郝赫方才风尘仆仆赶到。二人简要互道过问候,郝赫遂与费铎说得其后安排,费铎也同郝赫讲过社内拔擢事情细节,二人又再细细换过彼此意见,心里都是有了根底。
费铎听郝赫说起濮伯思在此事中之干系,顺势便问过句闲话:只问举凡郝赫设局,总见傅兰慈陪伴在侧,缘何这回反不见这掮客身影。郝赫只说那傅兰慈目下已归回海外,为他探听些事外消息。此事不提便罢,提之日后又将自此牵出另一番波澜,现下水波不兴,便姑且按下不表。
费铎此番问及傅兰慈情况,实也指望顺道打听吴雅芙之相关。然而犹豫之间,终究不知如何启齿相问。想来与她见面次数也已不少,却还习惯假他人之口问她近况。按说自己关心于她,可说是没得缘由;就似她莫名关心自己一般,其实也无甚说法。念及此处,费铎不由嗤地一声苦笑,那笑声划破这山间小城凉夜,骤然短促倒也清晰。郝赫那厢实已侧耳听见,却没发言过问根由。这笑发乎于费铎心事,或为隐秘,郝赫以口问心,直说不问也罢。
是夜与郝赫小聚散后,费铎还是给吴雅芙传过消息,其中只聊闲情,再问过近况如何。然而直至翌日天光微明,费铎这厢仍是未得着回信;再行思忖,雅芙或是最近忙于公私事情,无暇回应。费铎无奈也只得作罢。
再说庐城那杂志社内,柯奇思细想过与费铎竞争之事,只觉得此事无有把握。原本思忖先与社内同侪亲近关系,现在又无有思路,只好将这打算暂且搁置一边;又思先去寻前任主编钱雷问计一番,得过高人传授,方是上策。奇思有此盘算,盖因那钱雷执掌杂志社权柄多年,端得是熟悉社内众人情况与各自心思,更兼其人又与上峰接触频繁。若说为这提拔之事求些意见,他应是不二人选。
然而,柯奇思也甚是踌躇于会否去问钱雷。一则二人关系仅在钱雷去职以前,才稍加走得近些,过往寻常实也不作得往来;二来钱雷其人精明算计,又好为商贾作风,只怕在他那儿虚耗得时辰,到头来反是自己吃亏受窘。
话说世人之中,多有盘桓犹疑之辈,盖因总以为凭己之力便能作更好打算;然到底还是要借力他人,方能成事。此事之中,柯奇思便为此类人。几日思量,奇思寻不得他法,只得翻回,再约过钱雷空闲。
钱雷自从去职杂志主编以来,明面说法是上调上峰集团分管总务后勤,实则是被安置在了冷宫衙门,毋需其费心劳力即可管得妥帖。古有成律,无功不得拔擢,钱雷这般年纪沦落至此,哪里还有得立功机会,本也已经不作得他想。
这日,原先社内责编柯奇思传过消息,言说过来问候,又说有私事欲问过前辈。钱雷风闻杂志社内人事欲行调整,思来此事或与柯奇思有关。本来钱雷不欲管过这闲事,但又想自己亦是清闲;再者与柯奇思出些主意,或许亦能令现任主编为难。左不过是这后生担着干系,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也与自己无有关系。思索半日之后,遂给了回复。二人定在了某日午后,于集团以内晤谈。可怜那柯奇思,若知钱雷前番共同署名发文,便是利用于他;此番又是欲行教他浑水摸鱼计策,不知立时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