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灯火通明,篝火莹莹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一如这帐中主位上歪坐的人此时的内心辗转。 时隔多日,五万大军还在邓城脚下,不得前进,城门难破。城门高居,恍如那越不过去的鸿沟阻拦。 主帅柱国于谨,还有大将军杨忠,此时此刻面对眼前情形竟是一言不发,都在瞧着那主位上的宇文护出神。此次一战,不论胜败,皆是他宇文家的事情,又有宇文护在此,自是不需要他们操心的。 烛火恍恍跳动,像极了不安的模样。帐外冷风嚎叫,刺骨的很。现在四下无声,宇文护微微正了正身子,挑眉扫视一周,主帅,将领,前锋,一干重要的角色都聚集在这,“众位对攻城一事,有何良策?”声音清润若水,沉稳自生威严。 邓城的守城将领,早在大军到来之日便已经高高挂起免战牌,多日以来一直闭门不出,无论如何叫战也不曾有任何回应。他们想过强攻、夜袭,奈何邓城守军在城墙之上涂了油,偌大的城墙一片光滑,怎么也攀爬不上去。是以这长时间以来,还不曾真正交战。 军中粮草却是所剩不多了。五万大军,皆是精兵儿郎,如何能食不果腹。 四下一片寂静,隐隐只有那风声响在耳边。 “不若,撤军吧。”说话的却是于谨,他自始至终就不同意打这场仗,寒冬时节,南朝阴冷的很,北方大军却要南下奔波。 此话一出,营帐中更是沉寂一片,在场之人各怀心思,面面相觑都不肯说话。 宇文护目光抬起,瞟了瞟于谨,扬起一抹冷笑,“撤军?五万大军连日奔波赶到此处,一仗未打,便要撤军?”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隐隐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护想知,责任在谁?” 兴师问罪,谁不知晓此战关乎宇文泰颜面,若是胜了便是功劳,若是败了,谁敢承担责任。现下朝堂局势阴诡莫测,人人自危,不得平静,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谨重重地哼了一声,在椅上坐的稳当,面色沉重“责任在谁,老夫也想知道!”他是八大柱国之一,手握兵权,对于宇文护他并不在意,“寒冬腊月,千里奔袭,后备军资不足,你去瞧瞧外面的人,虽不至于怨声载道,但那军心却是动摇。不撤军,你便想法子攻下邓城来,至于责任,你是太师亲授的大将军以及行军监军,你自己瞧着办!”站起身来,不在乎这一屋子人的目光,径自大步离开营帐。 哥舒怒不可遏,就要追出去拔剑相向,却被宇文护拦住,“站住!”宇文护漫不经心的站起身来,缓缓踱步上前,扫了眼其余的人,轻轻摆手,唇边的笑意越发浓了,眉宇舒展全无方才那股子愁绪,“还有谁觉得该是本将军的责任?不妨说出来,我也好辞了官去。” “主上!”听他这句话,哥舒更是惊诧,方才于谨的那番言语,在他听来就是对自家主上的羞辱,可是主上不仅不生气,反而是这般顺其自然的姿态。咬牙切齿生生站住脚步,望着宇文护,尤似不甘,“主上三思!”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宇文护打断,却不是对着他说的,“谁觉得是我的责任?”目光幽深环视一周,虽是笑着,却更显得几分威胁之意。 见四下依旧没人说话,摇摇头,无趣的很,都是些无趣的人,挥手让他们都退下,才复又坐回椅子上,“哥舒,你说为什么都要追逐名利、权势?”他瞧着一旁疑惑不解的哥舒,轻轻缓缓的出声,声音清润若水,“这场仗打下来又能如何,不过是开辟疆土……” “主上一向雄心大志,志在四方,今日恐怕是劳累过度了。”方才宇文护的话,恍若一个惊雷打在他身上,这个乱世之时,你不去争一番功业,便会被别人碾成灰,“天色不早了,您赶紧休息吧。”哥舒微微躬身,他得把他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按下去。 宇文护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不想去争什么、抢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外一切都是虚无。他是死过一次的人,看的清楚,前世他亲眼见着她嫁与他人,她有了别人的孩子,甚至,她在他眼前死去…… 般若,今生可不可以不要争什么独孤天下,我们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隐居山林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他这么想着,却永远不会对她说,他知道她不会同意的,她的心中,向来是家人第一,独孤天下第二,那么,他在她心中,究竟排在哪里? 终究摇了摇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轻舒一口气,缓下心中浮起的念想,他不该对她有太多要求的,终究是他,对不住她,若不是自己,她该不会死于非命的。他应该偿还一切的。 “主上……”瞧他怔愣,往日里星辰般的眸子都暗淡下去,整个人都像失了灵魂一般,郁郁不欢的模样映在眼中,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早些歇息吧。”他淡淡的出声,或许睡一觉便好了。 他正要服侍着宇文护就寝,就听得营帐外面一片嘈杂,不时便有人进来禀报,“禀报将军,送粮军队到了。” 送粮军队到了! 宇文护这才恍然回神,却也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挥挥手让那报信的士兵下去。 报信士兵低着头,没瞧见宇文护的手势,“大女公子亲自带兵,已经到了五里之外,特派小人前来报信,希望将军可以迎上一迎。” 大女公子?宇文护一愣,暗淡的眸子瞬间有了光芒,急急走上前去,“大女公子,可是独孤家的?”紧紧盯着报信的士兵,隐不住的欣喜。 “禀将军,是!” 宇文护顿时笑出声来,那女子的眉眼在眼前浮现,她来了,她居然来了……眸色陡然一变,战场之上万般危险,她来做什么! 纵身上马,带了一队精兵,急急向着五里外的地方迎她。 般若算着时间,她早先就知晓宇文护带了多少粮,现在十多天已经过去,算着该是没了存粮,这才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只想着赶紧把粮草送来。 她知道,军中存粮不足,会是怎样的后果。 马蹄声急促的响在耳边,般若抬眼望去,果然见那欣长的身姿端坐马上,一袭重甲更添威严,面上几分欣喜几分无奈,一路急急向着自己而来,般若隐约瞧见他唇角的一抹笑意,这才隐隐放下心来。 “般若!”来至近前,勒紧缰绳,纵马一跃,“你怎么会来,难道不知沙场凶险!” 般若扬眉瞟他,向着身后一众兵将,“你们随着接引之人先去,我随后赶到!”这十几天的相处,她与这两千多人同饮食共患难,这一众铁骨男儿,早已对她有了那信服的心,唯她命不遵。 得了她的命令,应了一声便随着接引士兵往前方大营行去,脚步整齐划一,没有半点错乱,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也不曾让他们有丝毫懈怠。般若越发觉得这些兵将是适合自己的人。 回神瞧着他,严肃冷漠的脸上缓缓划开一抹笑意,如沐春风,三月阳光般和煦温和,“我想来,你管得着吗!”她一边笑着,一边打马走上几步,赶超了宇文护,遥遥走在他前面。 宇文护赶忙追上去,越发无奈,“可是战场凶险,岂是你一个姑娘轻易来的,若是伤了,我可是会万分心疼的。”一手覆在自己的左胸上,语气轻缓,面上神色却恍若受了重伤一般,眸色哀戚一片的望着她,显得委屈极了。 “啧啧……”般若斜睨他一眼,好笑的紧,“那你便疼吧,反正我不疼。不若我就站到那邓城的城门上去,你若是不攻开城门,我便不下来,可好?” 听她言语中的嘲讽,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一切,“你这般美貌倾城,我怎么忍心让你上人家的城墙上去,你该上我的榻上才对啊……”既然她要嘲讽自己,那他便戏弄与她,抬手,指尖冰凉往她脸颊探去,这般离得近了,她一袭战甲,面带严厉,眸中更是一片凌厉,稳稳的大将风范,找不出半点闺阁女子的影子。 顿时只觉得心下发热,连喉结都不住的滚动,她这般正色的模样,竟然较之平常更加诱人。 般若侧脸躲过他探来的手,回眸瞪他一眼,“老实点!本将岂容你动手动脚!” 宇文护一笑,讪讪收回手,恭恭敬敬的放在胸前行了个大礼,清了清嗓子,“末将参见大将军,一时疏忽,将军莫怪啊。”偷眼瞧她隐忍的笑容,“想笑就笑,何必忍着,甚是辛苦。” 催马上前,与她并排而行,含着那温和优雅的笑意,径自抓了她的手握在掌中,“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毫无缘由的来到战场,毕竟叔父便是那第一个不同意的人,莫非……蹙起眉头瞧着她,却是摇摇头,不会,她如何会和叔父宇文泰有牵扯。 “等你回京,给你个惊喜!”般若划开笑容,眸中光彩照人,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欢喜,“听说邓城久攻不下,不像你的行事作风啊。” “我……”他顿了顿,吁叹一声满是落寞,“般若,我们……”他想让她和自己远离这里,犹豫良久,对上她探寻却坚毅的目光,终究没能说出口,她是不会同意的,他清楚的很。 她不待他说完,“既然城墙上涂了油,黏滑至极,为何不用火烧?”她不曾想到并非是他没有法子,而是他不想这么做而已,自打此次出征以来,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到时候城门失火,他们必会大举救火,要么趁乱攻进去,要么坐享其成,若是他们以水救火,便会将油尽数冲刷。”般若抬头望望天空,“只怕就成了冰城了!” 宇文护只是默默盯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默然许久才缓缓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吧……”她的独孤天下,竟是一刻都不肯放弃。 他以为她是为他而来,却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