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四下寂静无声,因着冬日凄寒的缘故,野外植物大多枯萎等待春日再放光彩,动物大多冬眠,等待春时再醒,故此,这野外的夜晚,比平日里还要幽静的多。 大军分为五拨,整齐划一,原地待命。寒甲铁衣,在这月色的掩映下,竟更添几分诡异渗人,恍若来自地狱深处的杀神修罗,周身散发的是浓郁的杀气,比之更甚的,是那站在高处的骠骑大将军,宇文护。 宇文护还是那袭戎装,他站在月色之下的高台处,凛冽的眸子射出犀利的光芒,环视着下方的一众铁甲将士,那是他的兄弟,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要尽量避免伤亡,以最好的法子,攻下这座自寻死路的城池。 “今,夜袭邓城!我五万大军一分为五,留三千人马死守大营,必保我后方无后顾之忧!”他原本清润若水的声音,此时此刻亦是如同他周身散发的气势,凌厉而厚重,低沉却响亮! 台下一批划分好的士兵,齐声应是。 宇文护微微颔首,那幽蓝的瞳孔,熠熠生辉,莫名的吸引力与威慑力,在场的每个人都瞧得清楚。 “着五百死士,领火石干柴,于邓城四周墙下,燃火焚城!” “着五百兵士,搭梯登城,测乱其内!” “着一万兵将,待火势高燃,与我和杨将军一同攻破城门!于将军,帅剩余人马,保存实力,以待后战!” 宇文护一气呵成,待将令传下,缓步走下高台,脚步平缓踏在木板上,噔噔作响,一如雷动万钧的战鼓,为今日的夜袭大事,鼓舞士气,舞动人心。 哥舒大步迎上去,手按在腰间的长剑剑柄处,寒甲生光,杀气环身,剑眉星目满是坚毅,甚至还有那不可察觉的视死如归。 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事先做好了血染黄沙的准备,不死幸存的,也只是认为侥幸罢了。 “主上,般若女公子要见您。”他薄唇张合半晌,才刻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面上神色惶惶,隐约几分不安与局促,按在剑柄上的手,死死的抓着那剑柄不放。 春诗来找他转达这句话时,他是打算言辞拒绝的,他一直认为女色误国,对于独孤般若的野心,他也是知晓的,主上待她千好万好,她不领情,平时也就罢了,今日战场之上,怎能让她一个女子胡为,扰乱了主上的心? 可当他对上春诗严肃且渗人的目光时,恍若他不答应就会吞食了他一般,偏生她的眸子清澈一片,因气愤而涨红了一张小脸,本是清雅大方的面容,此时硬生生做出凶煞的表情,竟是可爱至极的,让他无法将拒绝的话语道出口。 他一时失神,不知怎的就答应了会帮她转达主上,瞧着她纤细的身影快速往前头走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蓦地回过神来,懊恼不已。 宇文护对他的异样并未放在心上,听到般若二字时,已然是瞳孔放光,小心翼翼的将欣喜之情压在心底,只在面颊之上唇畔之处,划过一丝浅淡的笑容,几不可察。 至少,她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在乎他,只要时间足够,他相信,他可以渐渐走进她的内心,最终在她的心头占一个属于他宇文护的位置。 时间的流逝,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可以消磨掉相爱的情侣间的热情,可以化解掉多年的宿怨哀愁,也可以,使原本不够相爱的人,更增情意。 做出的功夫,费过的心思,总是不会白费的。 你苦心经营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相应的收获。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便是如此吧。 宇文护唇角噙着笑意,看着那五百死士各自领了火石等东西,在黑夜中迅速消失的身影,才略略安下心来。让哥舒在外守着,一旦那边燃城传来信号,立即禀告与他。 独孤般若的营帐安排在距离主帐最远的地方,是按着她自己的意愿安排的,宇文护出于对她安全问题的考虑,本是不许的,奈何她总是拿出一堆大道理说法来搪塞他,所谓的避嫌,不想让大将军杨忠有所察觉是其一;将她亲自带来的两千多兵将安排在外,保下她辛苦拉拢来的兵权是其二。宇文护无奈的很,想着她自己从独孤府带来的郑鸿和一众近身侍卫,她自己又有武功傍身,这才勉勉强强的答应下来,只不过却也将自己的营帐搬过来了。 般若微微斜着身子,以手支头歪倚在主位前的案几上,美目微阖,睫羽轻颤,呼吸平缓眉头微蹙,很是不安的模样。 宇文护一打帘帐走进来,入目的便是这一幕,不由得心下不忍,暗自懊恼,责怪自己不曾尽快达她所愿,害得她一个女子亲上战场,受这行军之苦,与他们一群男子一同风餐露宿。 他轻叹一声,轻手轻脚走近她,扯了一旁架子上的斗篷,动作极尽轻柔的披在她身上,夜深寒重,万不能让她着了风去。 尽管他动作已经很轻了,般若却依旧瞬间有所察觉,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不同于往日里的幽深凌厉,或许是因为方才浅眠的缘故,此时带上了一层朦胧的感觉,那雾蒙蒙的大眼睛似乎含着水汽,温柔的目光放在他的脸上,竟使得他一时怔愣,不知进退。 “般……般若,”宇文护将手头的斗篷往她身上紧紧的裹了裹,才连忙收回手来,忍下指尖和心头的颤动,喉结不可察的滚了又滚,声音略有喑哑,“时间还早,你还是去榻上歇息为好,免得着了风寒。” 般若眨眨眼,裹着斗篷站起身来,轻轻一笑,含蓄的很,在宇文护看来,竟似羞怯一般,往时的她,很少这幅模样与他说话,记忆瞬间回到许久以前,久到他都快不敢相信了,那日她在大觉寺卜花枝,那花枝落在他的头上,她慌张的转过头来瞧见被他拿在手中的梅花枝,面上出现的便是这般神色,似是羞怯似是惊讶。 “我在这等你许久了。”般若轻轻的出声,少有的轻言细语。 宇文护恍神,连忙收回不知飘向了哪里的神思,垂眸望着她,“都怪我,方才安排下袭城事宜,一时耽搁了。” 般若眉间的印记愈深,“一会,你会亲自带兵攻城吗?” “对。”宇文护点头,“如你所言,我是骠骑大将军,自是要亲自攻城略地的。”瞧着她面上那一抹忧色,心下却是欢喜,不由得声音都放的轻缓,唇角划开笑容,伸手拂过她鬓角略有凌乱的发丝,绕到她的耳后,指尖冰凉顺势往下,停在她耳垂处,轻轻的摩挲着,“你且放心,这是场必赢战。往日里,我任何一场战争,都要比这凶险的多。” 他本想表达今日之事与以往相比不值一提,听在般若耳中,却是变了味道。 “以往,都要如何凶险……”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更显得她不安与忧心,侧身打开案几上的木箱,那木箱不大不小,正好抱在怀中。拿出那里面的东西,递给身旁的宇文护,“昨日你将它还给我防身,我又不上战场,要它无用,你且拿去防身。” 宇文护蹙眉盯着般若手中捧着的软胄甲,“不可!战场刀剑无眼,你虽在后方,我依旧不安心,这软胄甲,你必须好生穿着。”昨日,他担心她在这里,他照顾不到的地方有所损伤,将先前她赠与的宝甲还给她让她穿上,岂料到她竟然这般行为。 般若却是不肯,硬将那软胄甲塞在他怀里,目光灼灼望着他,“如你所说,刀剑无眼,你若不穿,那我穿上以后,同你一起上战场杀敌。”她戏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再出声都是玩味的,却隐隐透露出坚定不移,“好了,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中,你自己选吧,我并不介意亲上现场,体验一下杀人的乐趣。” 宇文护正待说话,帐外却是哥舒来禀报。宇文护让他进来,“主上,前方传来信号,已是火光四起,入城将士已然出动,有不到一半的人已经进了邓城。” “好!”宇文护欢喜,“你且传令下去,大军马上随我攻城!” 哥舒也是欢喜,那邓城守卫竟然没有丝毫防备,我方将士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领了命令,大步流星出了营帐,往那高台而去,传下宇文护的命令。 宇文护含笑瞧着般若,“好,我穿,我穿。你在此安心休息一晚,等天明时,我大军便可入了邓城了。” 般若点头,连连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她会在这大帐中等他回来。并且撂下话,若他不归,她便去寻。 他眸色深深,最后凝望着她,今夜,真是个大好夜晚,前方捷报后方暖意,他都一一看到了,心下甚喜。他换好了软胄甲,别了般若,往万千兵将中心走去。 般若瞧着他翻身上马,长剑在手,气势恢宏一如杀神附体,剑眉星目寒光四射,眉宇凛冽似那寒冰万年。她轻倚在营帐一侧,望着那个褪去柔情似水的男子,这,才是真正的他,她果真是没有看错,他有抱负有野心,更有能力。 她独孤般若看上的男人,必是这世间最完美的。 宇文护和杨忠,率领兵将一万,在这幽静的夜晚里,制造出不一样的喧闹,地狱之火,在那城池之上,熊熊燃烧,给一些人带来生的喜悦,也给一些人,送去死的愁惨。 世有万物,物有两极,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邓城守军,疲于防守,死守城门,那是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这城门被破,便是一切都没了。 城头之上,偶尔有滚木礌石往下而来,那城墙上燃着的大火,将这片漆黑的夜空照亮,恍恍犹如白昼,火光通天,城墙上的守军,大多退下城头,连救火的人也没了,或者说,根本来不及救火。 攻城车没有多少阻拦,很快便打开了邓城城门,大军在宇文护和杨忠的带领下,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邓城守军将领,自焚于烈焰熊熊中,这样也好,宇文护望着他烧焦的尸身,荡起一抹冷笑,如此这般,倒是省了他一剑刺下的功夫。 剩下的守军,死的死,伤的伤,一片凄惨惶惶,城为废墟,人为焦尸,还有谁,敢反抗于他? 宇文护端坐在马上,寒衣铁甲犹如天神降临,长剑横在手中,声若寒冰凛冽,“南梁的将士们,愿意降的,便是我宇文护手下的兵,不愿降的,本将军不介意将尔等斩于剑下!” 他挑眉环视一周,将一众伤兵残将的状况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更浓,“尔等,愿降否!” 没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在国破家亡时,以死报国,大多出于无奈,哀莫大于心死。更多的人,在这世间,还有抹不去的牵挂,他们这些小小士兵,生死早已交给了将领,现在,将领已然阵亡,面对着这个昏庸无道的帝王,破败的国家,他们坚持的是什么,恐怕也是茫然的。信念早已崩塌,此时西魏大军的出现,不外乎也算是一种特别的救赎。 一众将士中,由起初的三两声“愿降”,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愿降”,最后,成了异口同声的“愿降”。 宇文护望着他们,继而缓缓抬起头来,天空已然放明,灰白的天空上飘浮着缕缕红晕,微黄的光芒透过厚重的云彩,打在他的身上,映进他的眼中,竟有些刺痛的感觉。轻轻合上眼帘,头脑深处却是浮现了那女子的身影,她身上映衬着那金灿的光芒,飘摇在云端之上,更显得高洁神圣。 再睁开眼时,他军令传下,收复降将,与后方汇合,后面还有比这激烈的战争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