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芙君自认为自己素来是个善于观察细微之处的女子。
在家中时,她虽是正妻所生的嫡女,但是却并不是最得宠的孩子。在父亲那里她要争宠,而母亲亲生的孩子也不少,所以在母亲那里,她也需要争宠。
这样小心翼翼地养出来的性子,注定了她察言观色、揣度他人心情情绪之时格外的认真仔细。
也几乎成了她最拿手的事情了。
在她身边发生的许多细微的变故,都能让她及时地洞察到。
比如她亲眼见证了从前的赵夫人和幽州侯的情浓和疏离。
也亲自察觉到了那些郭顺玫放出来的有关赵夫人和柴子奇的流言蜚语,是如何影响到梁侯夫妻的感情的。
更比如说,这宫里第一个发现赵夫人死亡真相和当年合璧殿纵火真凶的人,也是她。
龙徽元年正月二十日的那一场大火,毁去了这位开国皇帝的毕生挚爱,也毁去了郭妙菱心心念念的立后大典。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生还的合璧殿时,唯独乔芙君置身事外,开始用淡漠的旁观者的眼光打量着那场闹剧里所有人的神情和反应。
众生百相,不过如此了。
赵观柔在那个秋冬里被梁侯拘禁了起来,本该随着梁侯的登基而步入中宫之位的赵夫人一夕之间变成了卑微的弃妇,那么在当时,唯一享有梁侯妻子名分的人,就只有她这位当年以“平妻”之礼进府的“乔夫人”了。
在那时候,乔芙君也曾发了疯一般地幻想着,幻想着梁侯会将这个皇后的尊贵凤冠赐予自己。
哪怕他从来都没有碰过自己,哪怕他的目光和视线几乎从未认真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当机会来临的那一天,乔芙君还是忍不住幻想。
就连她的母族乔氏,也挖空心思大行贿赂,想方设法地求人游说皇帝立她这个乔家的女儿。
不过直到最后答案揭晓的那一刻,乔芙君的心思还是落空了。
那个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自己。
他立了郭氏女为皇后。
彼时,乔芙君原先还沉浸于赵观柔被废弃消息中的那点喜悦之情也彻底消散地一干二净了。
也因此让她在那一日有了足够冷静的前提。
立后大典上,乔芙君实在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便借故中途离开了。
——她从前就不曾跪过赵观柔、更不曾对着赵观柔行过礼,这一日自然更不想对这位所谓的郭皇后行跪拜之礼。
哪怕日后她还是要跪郭氏,她也认了。
但是今日不行。
不过,好在也并没有人在乎乔芙君的离开。
毕竟,立后大典么,所有人自然都只想看皇后的了。
中途离席的乔芙君忽然想到了这会子正被关在合璧殿里的赵观柔,于是她心中也难免生出了几分微妙的报复意思,总归是想着自己已经不如意了,那她也不能再叫赵观柔如意。
于是她就想趁着这一日没有多少人在乎合璧殿里的那位,悄悄走偏门进去,亲自再见一眼赵观柔,对她嘲讽一番。
就算见不到赵观柔,那么站在院墙之外递送两句话进去刺激刺激她,也是好的。
可乔芙君没有想到的是,她刚想提步绕过一处狗洞走小偏门进合璧殿时,宫苑的一个拐角处却陡然飘出了一片华丽的衣角。
她连忙侧身躲避,然后就看见晋国长公主得意洋洋地提着逶迤的裙摆几乎是大摇大摆毫不避讳地从合璧殿中走出来。
一边走着,晋国公主的口中一边还在怨毒地咒骂:
“娼妇……赵观柔你这个娼妇……我今日也叫你尝尝被人挫骨扬灰的滋味……”
乔芙君的心头一凛,待晋国公主走后,她偷偷踮记脚尖去看时,却闻见那破败腐朽的合璧殿中隐隐约约开始冒出了些许火光燃烧的气息。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以为被关在殿内的那个女子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求救逃生。
但是她等啊等,也没有听到殿内传来半声呼喊的声音。
于是她心下了然,就这样离开了这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之后,在合璧殿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大到足够被这个邺宫中的所有人发现时,乔芙君也扮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跟在人群之中亲眼看着皇帝几乎疯了一般想要冲进殿里去的样子。
皇帝还是爱她的吧?
即便赵观柔干下了那样的丑事,即便皇帝为此暴怒而震惊,即便他废弃了她、重新立了旁人为后……
可是皇帝还是爱惨了赵观柔。
他是离不开这个女人的。
而那时候,乔芙君自己虽然惊讶于长公主竟然要亲手害死那个素来和她无冤无仇的赵观柔,可是心头更多的仍是一种畅快的意思。
赵观柔死了,她是高兴的。
——只不过今日的她,别说是不在乎赵观柔的荣辱恩宠了,就连那个男人的死活,她也不想再去在意。
是她自己太蠢了。
她这般自诩自己善于察言观色,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固执己见地自欺欺人,就没有分毫发现自己丈夫不爱自己的事实呢?
为什么要这样浪费自己的光阴呢?
离开这座帝后亲自驾临、观赏江景和龙舟竞渡的酒楼之后,乔芙君沉默地被人继续带回了昌仪别宫的那间偏殿里。
她和魏俪姬、郭妙菱等人被软禁在一起。
魏氏、郭氏和她如今有着同样的命运,彼此的母族都犯了谋逆的大罪,因此而被皇帝灭了合族。
但是偏偏她们自己从前又是皇帝的后宫,而且她们自己并未犯下真正足以杀头的大罪,所以皇帝和皇后没有令她们死、但是又懒得过问她们是如何活的。
就是命人将她们关在这里,不杀、不罚、不虐,但是也不闻不问不关心。
没有特意叮嘱看管她们的女官宫人们虐待她们,但也没有让别人好好照顾她们。
自生自灭,就是她们毕生的命运了。
就这么着吧,这辈子过成这样,也算是足够了。
芙君回到昌仪宫的那间偏僻宫苑后,默默地收拾了自己早上吃过饭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放在盆中端出了屋外,预备着打些井水来洗刷碗筷。
虽然从前那些照顾她们的最亲近的贴身婢子也被一块送过来关着了,但是凡事还是免不了她们自己亲力亲为。
芙君靠着缝补衣物的本事,好不容易才托看管的宫人们给她们送来了一包菜籽,而后她自己在宫苑后墙的偏僻角落里种了些菜,勉强也是多了个可以饱腹的路子。
但是等到她端午这日回来时,却发现不知哪来的野黄皮儿在她种出来的白菜上打了架,糟蹋了好几株幼嫩的菜苗。
芙君心痛不已,有苦难言。
转头一看时,魏俪姬随意披散了头发,胡乱套了件发灰的粗布衣裳,正坐在日光下扒着黄皮子的毛,一根一根,一丝不苟。
血水流了满地。
而郭妙菱沉默地坐在另一边,给另一只剥了皮的黄皮子放血、处理内脏。
很显然,在芙君菜地上打架过的两只黄皮子被郭妙菱和魏俪姬抓到了。
并且她们还要拿这两只黄皮子当晚饭时。
芙君还未见过这般的血腥场面,当下有些反胃,不适地掩了掩自己的鼻子。
魏俪姬呸呸两声吐掉了嘴里飞进来的两根毛,
“今晚上总算能尝些肉味了。芙君啊,把你的菜拔一颗来一块就着肉炖了吧,我分只腿给你。”
乔芙君摇了摇头。
她还没有饿到这个地步,连黄皮子的肉都要吃。
见乔芙君拒绝,魏俪姬也不以为意,继续拔起了她手里的毛。
倒是郭妙菱开了口,
“……你今日见到赵皇后了?”
所谓别宫软禁,其实她们如今住的这个地方和冷宫也没有半点的区别。
若说真的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还不如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