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幕降临,桥下便热闹非常。
大爷大妈们汇聚而来:有三五成群唠家长里短的,有独自拉二胡的,有捉对下象棋的……各自尽兴,各得其乐。
当然,更多的是来进行他们的专属健身与娱乐项目:跳广场舞。
闲来无事,普凡常常和爷爷及叔叔伯伯们一起,蹲在一旁看人家跳舞。
普凡这个小不点深得大爷大妈们的怜爱。
大家时不时都会带玩具或者好吃的给他,哄他开心。
有一群舞者,成员皆为东北老乡。他们的音响高亢嘹亮,舞风热情大度、豪迈奔放。
在朝阳桥广场舞界,是大神级的存在。
领舞的大妈叫王娟,体格壮硕,脾气爽朗、嗓门大,是名刀子嘴豆腐心的沈阳老娘们,她喜欢普凡喜欢到不行不行的。
她的儿女均已长大成人、远走高飞,只剩她与老伴守着套空荡荡的房子,是典型的空巢老人。
她非常想领养这个孩子。
她常在跳舞间隙拉着普凡的手嘘寒问暖,普凡也很喜欢和她腻歪。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摸着普凡的头说:“普凡啊,跟婶娘过好不好?婶娘供你上学读书,将来还给你娶媳妇哦!”
普凡大慌,赶忙奔回去抱住老普的大腿,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不行……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当时,老普笑到须眉皆动,开心之极。
可是当天晚上,他却辗转反侧,久久也无法入眠。
他很清楚,如果普凡一直跟着自己,几乎可以肯定将来朝阳桥下又会多出一名拾荒者。
老普牙都掉光了,老都老了,自己没本事,只能翻垃圾桶为生,一辈子遭人唾弃,他认命了;但普凡还是个孩子,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他那么聪明可爱,绝不应重蹈自己的覆辙。
从感情上说,老普一万个不愿意与普凡分开;可是从孩子的角度讲,他理应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子夜时分,终日车水马龙、喧嚣无比的朝阳桥也暂且归于宁静。
普凡头枕着一块垫着破布的砖头,侧身而卧,呼吸均匀,正睡得香甜。
他的睫毛浓密而修长,鼻梁高挺,圆圆的脸蛋在路灯照耀下闪着光泽,唇畔含着笑意,小嘴巴微微的嘟着,偶尔吧叽几下,也许是梦到了好吃的或者是什么开心事。
——多么可爱的孩儿啊!
老普颤颤悠悠的坐起身,将背部靠于桥墩上,无限慈祥的端详着睡梦中的孩子,直到天明。
他的目光中除了怜爱,还是怜爱。
老普一夜无眠。
我们无法知晓那一晚老普的思想经过了怎样激烈的交锋,只知道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无比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清晨,老普取出压在箱底的一套新衣,让孩子换上,便挽着他的手上路了。
开先,普凡因为穿上新衣裳而兴高采烈,可是渐渐就察觉不对头了,因为爷爷在把他往婶娘家方向领!
王娟家在三楼。
到了她家楼下,普凡死活都不肯上楼,紧紧抱着旁边的电线杆子,哇哇大哭:“爷爷,你不要我了吗?”
老普心如刀割,揽着孩子,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久好久,普凡情绪总算稍稍平复。
老普才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哽咽着说:“普凡啊,爷爷也舍不得你……可爷爷是个捡破烂的,你跟着爷爷,能有什么出息?你和婶娘过,不但住得好吃得好,还能上学读书……爷爷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能有这样的机会,是你的福分,怎么能错过呢?到了人家,你要乖乖听话,不要任性耍脾气——记住了吗?”
听完,普凡虽然还止不住抽噎,但仍旧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普凡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儿。虽然从心底里不愿与爷爷分开,但他也绝对不会拂逆爷爷,因为他知道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
王娟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是祖孙俩,真是既惊且喜,忙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屋。
人家窗明几净,老普一身的脏旧衣裳,面上手上尚有污痕。他局促不已,一边摇头一边把脸上泪痕未干的普凡往她面前一推,搓着手,低声说:“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请你们以后好好待他……我走了!”
说完,不等一脸错愕的王娟回应便缓缓转过身,扶着楼梯一瘸一拐的下楼。
“爷爷!爷爷——”身后,传来普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老普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
他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孩子抢回来。
为了欢迎普凡这位新的家庭成员,开心不已的王娟做了顿极为丰盛的午餐:七八道荤腥、四五道清素,或煎或焖,或煮或烹,手法不厌其烦,品种不厌其多。
而晚餐她又变着花样做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在朝阳桥的时候,长期食不果腹,想吃口热饭都是奢望。而现在却想吃就吃,且管好管够。
普凡恍若梦中一般。
王娟夫妇把儿子马兵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作为普凡的卧室。
过去的普凡,和衣露天而宿是平常事,能够睡石凳、盖破絮都会开心不已。如今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专属房间,一张舒适的大床,连蓬松的被子都是簇新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棉花的香气。
环境与朝阳桥底下相较,可谓天壤之别。
但当晚,普凡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数度爬起身,趴在窗台上向朝阳桥遥望。
一如往昔,朝阳桥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普凡情不自禁的猜想:爷爷这时候在干嘛、是不是已经睡了?
分开才几个时辰,他就已经无法歇止的思念起爷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