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鹿十八(一)(2 / 2)东华亭杂记首页

安排好了人手,酒仙上的前来,与山神和小童交代。每十年他会派人回东明山来取酒。又留下一个葫芦,这葫芦是他装酒的法器,嘱咐小童每七天,用这葫芦去山的正东面打水,打完水静置两个时辰,待葫芦里的水飘出了酒味,再给神树浇灌。这期间需小心看护。

一切安排妥当,众仙自是欢喜,收拾收拾就回天上去了。

此后,山神与小鹿童儿就在东明山住了下来,小童儿没名字,因其诞生那天是五月十八日,山神就给她起了个名叫“十八。

东明山的顶部自那一天起,就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山下的凡人不知所以,有误入其中者不辨方向,跌落山崖也是常有之事,老一辈的人说山里出了妖怪,也有说是山神在守护宝物。有寻宝者皆无功而返,时间一长,人们便不再往山顶去。只是这白雾一笼罩,东明山不明,况且山间时常能听到鹿的呦鸣之声。《诗经》中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久而久之,山下的村民又给此山起了另一个名字,悠悠山。

悠悠山下村舍俨然,只因沿着齐江河北上,与淯水相接,水路直通都畿。女帝在位期间,设洛阳为东都,一时繁华无双。因此河面上,时常能看到官船,商船,还有画舫,除去冬季人迹稀疏的几个月,其他时间,江上都是热热闹闹的。

十八每七日都去东边的齐江河打水,天还未亮之时她已带着葫芦,蹦蹦跳跳的穿梭在这山林之中。东明山自上而下,由寂静转为喧嚣。山顶是孤单的,白雾笼罩的山体内一直都是寂静的,动物也很少涉足来这里,山神大部分时间则隐匿于群山峻岭之中,依旧回归为一颗老树,就连十八也分不清哪一颗是他。偶尔有人,或妖怪闯入,才会显化,将外来者驱逐下山。

十八打完水,总会在江边坐一会。天际发了白,船夫,渔夫就摇着小船渐渐出现在江面上,他们摇着橹,哼着歌。十八爱听歌,也爱唱歌,听不懂也没关系。一首曲唱个几遍下来她就能学的七七八八。船夫的调子粗犷,自由,嘹亮。一声吆喝从江头流到江尾,就唤醒了整条江上的生灵。到了夜间,画舫上又传来了琵琶,琴声。歌女的声音宛转悠扬,好像江面都变成了乐谱,随着歌声荡来荡去。

十八会唱船歌,也会唱乐府歌。她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唱,从摇橹的民调到醉人的曲牌,她一遍一遍的轻声唱着,仙树听了会轻轻摇晃它的枝丫来回应。听了歌的仙树,酿出的酒有了不一样的味道,这个十年酒味偏浓,余味悠长;那个十年味道清爽,还有果香。

酒味的奇特变化让天界众仙对这颗小树赞不绝口,酒仙亦是。仙树长到五十年的时候,他曾来过一次。酒仙亲自接了一盏酒,品尝之后说到:“这酒与昔日刚种下之时相比,味道已有大不相同,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回味。尤其这次,除去酒香醇厚有加,这回味里,为何品尝出一种慧阴乾坤,升平万里的滋味?”十八从未尝过这酒,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变化。山神上前一躬,说:“小神不才,容我斗胆一言。自太宗以来,唐皇皆励精图治,政通人和。故天地阴阳顺行,民间百姓安居乐业;这世间顺和之气滋养此树,万物兴长,这酒自是越来越好。四年前,武氏登帝,凤引九雏,天下向荣。女帝登基原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这天下的风水自然是要有大变化的,这树里的酒顺天地之息,自然是有变化的。另外......”

“另外什么?”酒仙不解。

山神眼神转向十八,十八看他盯着自己不说话,有些窘迫,手垂在下面攥扯着衣角。

“启禀上仙,鹿童看护仙树之际,时常吟唱,仙树似能听懂这曲中之意。我猜,正是在这不同的曲子影响之下,仙树里酿出的酒,味道便有不同。”

“哦?竟有此事?”酒仙闻言也颇为惊讶,随即转念一想,似不无道理。这酒槽丹中,原本有一株伶音草,此物长于仙伶宫后池,终日听着仙女们的歌声,结出的果子甜而不腻,香醇可口,用它酿出的果酒也是备受神仙们的喜爱。只是有一年,仙女中有一仙子与凡人相恋,私下凡去。天君大怒,罪及仙伶宫,整整一年,宫内无人敢歌。那一年的果子苦如黄连,不能入酒,看来这仙树就像那伶音草一般。十八无心之举,竟唤起了这树里隐藏的伶音草的灵性,加上山神所说,这树似乎能感知天地之息,以气养酒,确实神奇。

酒仙庆幸当初自己没有毁掉此树,他唤过来十八,对她一番夸赞,嘱咐她依旧好生看管此树。随后与仙童取了仙酒,便回了天上。

十八与山神照旧生活在这东明山之中。也许是孤单的太久,也许是歌里唱的繁华太吸引人,也不知是哪一年开始,十八开始向往山下凡人的生活,她停留在山下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山神瞧出了她的心思,也曾正面敲打过她。

山神对十八说:说凡人的一生,世俗而又短暂,悲与欢时时相伴,一旦陷入其中挣脱不得。入世容易出世难,何苦前去招惹。况且你有仙职在身,倘若擅离职守惹出乱子,仙君定会责罚与你。

十八低着头不说话,可她对山外世界的欲望就像火堆被扑灭后剩下的那一丁儿点的火星,还在黑暗里忽闪忽闪的亮着。她无事之时就会到山脚下坐一会,看看往来的人群。偶尔也有人向她搭话,十八却胆怯了起来,连忙摆摆手,躲闪到一边。问话的人也不恼,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常有这样,见怪不怪就走开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只跟一个村里的孩子有过短暂的来往,这个女娃娃教会了十八怎么编草绳,怎么编辫子,还偷拿家里的花馍给她吃,十八很喜欢她。后来女孩随家人搬走,一走数十年,再回来时已逾半百。十八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要去山下,山神拦在面前,问她:“相隔数十载,你相貌丝毫未变,如何与人解释。孩童时与你在一起哄着玩也就罢了,现在再见,只会把你当成妖邪,何苦再去,就此断了吧。”

十八把本应当作礼物的花草绳放在背后,使劲的揉搓着,把弄着,山神依旧堵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像这座大山。绳子断了掉在地上,山神叹了口气,“你去吧,只是莫要离开这山。”十八得了赦令,来到山下,她在山脚下的路边等着,等到那老妇路过,便招手呼唤。不料来人见她如见鬼怪,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说:“小时候听老人说这山里有妖怪,我还不信,如今见你......这几十年,你竟一点都没变,不是妖怪又是什么。”

十八说:“我虽不是人身,却从未有害人之心,你一走这么多年,我很想念,特来看你。”说罢就要上前,老妇人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说:“你不要过来。”十八愣在原地,再没往前走一步。

这会子路那边又来了几个行人,老妇人说:“你快快走吧,我已然把你忘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十八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想来看看你。”老妇人没有再回答她的话,反而转身离去,十八红了双眼,背过身来擦擦眼睛,不舍得看了看四周,随即回了山上。

从那以后,她愈发的沉默寡言,再也没有跟凡人有过其他接触。

唐开元二十八年。

十八在岸边打完了水,抬起头眺望着江对岸那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座山,去江的对面看一看?或者坐着船,去她们口里说的洛阳......也不是非要去洛阳,去哪都行。”十八说着,把手放进河水里轻轻地搅着。惊蛰刚过,水还很凉,她从未下过江。她想,如果没有法力护着,就这么跳进江水里,肯定很冷。

她这样想,陈书也这样想。

陈书就是在刚搬来东明山的第四天清晨,看到了在俯身在江边的十八。这么清冷的早上,谁家姑娘会在这时来到江边,看她把手伸进江水里,就那么僵在那,像是在思考什么。陈书心说不好,姑娘难道要寻短见?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姑娘,姑娘。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十八闻言一愣,扭回头看过来。陈书离她六七步远,抱着一颗小树,向她伸出一只手。

“姑娘,我不会水。你要是一不小心掉进江里,我救不了你。你抓着我的手,回来吧。”

十八怔怔的看着陈书,陈书一脸着急的样子反而让她扑哧一下笑了,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十八赶紧把脸别过去。再转过来时脸上的表情转为了平静,温柔的看着对面这个书生。

“你,你不是要寻江自尽吗?”陈书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小了,他尴尬的挠挠头,十八摇摇头,陈书面色窘迫了起来,他尴尬的说:“我以为你是......那如此更好,你抓着我的手回岸边吧,你脚下鹅卵石太滑,一个不小心就摔了,还是离水远些才安全。”陈书说到后面,脸已经涨红。

这会江上晨起的光正洒在陈书的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依旧保持着向十八伸手的姿势,十八则背对朝阳,将身上披了一身金色的陈书,全部看进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