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是刚搬来此处的。这山脚东坡处有一片无人打理的杏树林,说是林,其实零零散散的只剩十来棵树还能结几个果子。杏树林南边有个一人高的的土院子,院子里有棵很高的柿子树和一方石墨,加上两间黄泥糊的房子,就是陈书的家。
陈书原是颍州太和县人,祖上也出过一官半职,但官做得不大,又很清廉,没攒下什么祖业。到陈书他爹这一辈,种田务农,租的是本县一大户的地,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能解决温饱,平时省吃俭用余下点钱,攒下来给陈书买书买纸。陈书的爹认不了几个字,但很希望儿子能考取一个功名,他日受封个一官半职,重新恢复祖上的荣光。
陈书对做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但他很爱读书。每天鸡鸣即起,读完书就帮着家里务农,晚上还要秉烛夜读,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同龄的孩子叫他去捉蛐蛐,掏鸟窝,下湖抓鱼,他从来不去,时间一长,大家都说他是个闷独儿,不与他来往。陈书对此笑笑,也不恼,依旧在屋里捧着书。陈母倒是埋怨过,说他爹把孩子教傻了,半大的小子什么都不会,万一以后考不上学,拿什么技能养活自己呢。他爹不乐意听这个话,说陈书只管读,只管考,只要自己还能动一天,就养活儿子一天,等蹬腿那天再说后话吧。
陈书十九岁这年,县里闹了农灾,地里的收成减了不少,但东家那边却按正常年份的量收租子。陈父气不过,联合了几家租户一起去东家那商议,希望能减少粮租,几次交涉下来,东家就是不撒口,陈父没办法,想要告到衙门。没想到,东家却先向衙门报了失窃,说家里进了山贼。就在陈父从东家回来的第二天清晨,一家人还在炕上没起,就被官差闯了进来。一帮衙役在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盆碗叮咣摔的摔,扔的扔,陈父一直争着上前,陈书和母亲死死的拦住他。后来衙差们在后院翻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正是东家遗失的东西,把陈父拿到衙门,说他与山贼私通,安了个贼人的罪名下到了大狱里。
消息传来,陈母又气又伤心,直接病倒了过去。其他租户也不敢再闹事,饿着肚子交上了粮,陈家交完了粮就什么都不剩了,为了给母亲看病还打了饥荒。陈书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打听着怎么能把爹从牢里救出来,母亲想起自己的弟弟,听说他在邓州县衙里做事,就要给陈书打点,让他去邓州求舅舅帮忙。
陈母十几岁就嫁到颍州,山高路远,与家里几十年来也没什么通信。况且自己弟弟的秉性不太好,陈书的爹不屑与他来往,关系越处越远。可如今家里遭了难,只能找他试一试。陈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舅舅在邓州县里只是一个小吏,手无半点权利,如何能帮得上这边,在这里的衙门里说上话呢。陈母不以为然,她觉得都是吃官家饭的,一定能托上关系说话。陈母和陈书还在打点,商量计策的时间里,那边传来了噩耗。
陈父被抓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就死在狱中,对外讲的是他早就认罪画押,自绝于狱中。陈家的地也被尽数收回,只留下一个破屋。县里的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官商勾结,一个贫农又能怎么样呢,怪就怪他不应该与上面的人起冲突。
陈母哭了好几天,本来就病了的身体此刻摇摇欲坠,弥留之际,陈母躺在炕上与陈书说:
“我的儿啊。你爹活着的时候总说让你考官,我并不往心里去。这会子,我才看得明白,一个贪官,一个丧了良心的官,害得是一方百姓!今天是我们陈家,明天又不知是哪个方家,李家。儿啊,你的脾气秉性娘知道,有朝一日,你若真考取了功名,你要当一个好官,你能当一个好官,当了官给你爹平反!我和你爹九泉之下,也就安息了。”
陈书跪在炕前泣不成声,陈母让他磕头答应,陈书给母亲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陈母就闭上眼睛跟着陈父去了。
双亲的相继离世给了陈书很大的打击,一个完整的家几乎就在顷刻间破碎,他好几次想抄起菜刀去寻仇,但一看到桌子上摆放的书就泻下气来,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无钱无权无本事,连吃饭都成问题,不禁自嘲起来,笑着笑着又哭,哭完又笑。村里人帮着陈书安葬了母亲,问他下一步怎么办。陈书说我还有个舅舅,在邓州,好多年了,也没什么来往。村里人劝他,娘亲舅大,你是他亲外甥啊,你只管去找他,他不能再把你撵回来。况且你们陈家在此地已然是得罪了那边,留在这没有你好日子过,你走吧。
大家伙儿都劝,陈书思来想去,最后卖掉了老房,带着全部的积蓄来到了邓州,投奔自己的舅舅。
陈书的娘家姓周,舅舅周原在邓州县府衙内做吏员,平时就负责查查摊贩,看管街道治安,差事比较清闲。周原的妻子李氏,家里是杀猪的,李氏的爹,李屠户在邓县也是叫得上名的。单靠杀猪这个生意,周原两口子这一年到头都不缺油水。
俗话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料不肥。周原这差原本就是闲差一个,靠俸禄呢一年领不下几个钱来,但他看管着几条街的摊贩,今天刁难这个,明天刁难那个,摊贩们为了踏实做点生意,没少给周原拿钱。周原也精明,往上交一大部分,自己留一小部分,要的就是细水长流。这么些年吏员做下来,上面对他很满意。县老爷都换过了两三茬,周原这个吏员雷打不动。两口子都爱财,又有些势利,所以当陈书这个穷书生,风尘仆仆,穿着一个打了补丁的长衣出现在周家门口的时候,李氏只瞧了他一眼,就皱起了眉,拿个绣帕捂着鼻子,不耐烦地问:“你找谁啊?”
陈书面对她深鞠一躬,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李氏听罢哼了一声,慢慢开口道:“你娘去世的信儿我们接到过,但是衙门口事儿多,你舅舅一时脱不开身,加上这山高路远的,不便前去吊唁。不曾想,你竟找到这里来。”
陈书涨红了脸,李氏又说:“这会你舅舅还在衙门里,他未曾见你,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邀你进来。你就在这等他回来,凡事与他商量吧。”说完也不管陈书答不答应,转身就把门插上了。陈书碰了一鼻子灰,言语间能听得出这个舅母很是瞧不上自己,读书人的自尊心在此刻让他恨不得立马就离开周家的大门,但路途遥远,来一趟总得见上舅舅一面,是走是留还要看舅舅的意见。
陈书就在周家门口找了个阴凉的墙根,包袱放在地下,站在那等周原回来。站的累了就蹲一蹲歇歇,饿了就从包袱里拿个饼嚼两口。李氏偷偷的从门缝里看过他两眼,暗骂几声“穷要饭的”“讨瘟的”,索性不再理他。陈书一直等到天擦了黑,才看到周原略带酒气的回来,周原注意到墙角站着个人影,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的,就要把他打发走。离近了,陈书喊一声“舅舅”,随后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瘦长的少年郎,脸上虽有些土但不妨碍能看清他的五官相貌,表情略带羞涩。周原愣了一下,随即反映了过来,只因陈书这相貌与自己的姐姐如出一辙。当下很开心,酒也醒了一半,“哎呀,你是陈书?!长成大小伙子了,来来,快到家里来。”一边说一边拉起陈书的手就往家里带去。
周原进了门,就喊自己的媳妇,“家里的,快出来见见,这是我外甥,陈书!我刚才在门口碰到他的,这孩子心眼死,就在门口等着,也不知道家里你在,不然敲敲门,让他早点进来多好。”
陈书听了默不搭话,并没有把自己敲过门的事说出来,免得让舅母下不来台。
李氏板着个脸从里屋走出来,“嚷嚷什么啊,不就是来了个亲戚吗。又不是什么官老爷大财主的,也惊得你这样。”
“这叫什么话,这是我亲外甥,我是他亲娘舅!当舅的疼外甥,天经地义。”
“哼”李氏白了他一眼,又转脸看陈书,“这回来,打算在我们家住几天啊?”
一问这个,陈书心里泛起了酸楚,这次就是投奔舅舅一家来的,听李氏这么说,想必是不同意自己在此常住的,可离了这又能去哪呢。再有两年就能参加科举,我就硬着头皮住下来,哪怕是给我个牛棚呢,只要熬过这两年,考取了功名就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