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没事人似的走了，丢下一句别人不讲的“真话”，便让丰彰德像中了定身咒一样呆站在原地。

儿子，儿子，就连狗子都笑话他没有儿子！

刚才打夯人说他“富万代”，可是，他连儿子都没有，怎么会有“万代”！

结婚后，春梅断断续续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子，等着结婚的二女儿今年19岁，小女儿仙菊也已12岁。他等了二十多年啊，看来老婆子再怀上的可能性极小了，甚至已经不能再生育。

老婆不生儿了，他哪里还有“万代”的希望？

女生外相，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为别人家传宗接代，为娘家也就是多找一门亲戚罢了。丰彰德认为，招女婿都是假的，迟早要飞走。忽然，他好像醒悟了似的，他挣下的财产家私，包括现在拦圩的田地，最终不都要给几个女儿当陪嫁，带到别人家去吗？她们会生好多孩子，生一帮子和他丰家族谱没一点关系的后代。再过几十年，外孙子连一点记忆都没他丰彰德的份了。他断了血脉，他成了孤老，他死后无人祭奠成了荒坟野鬼，丰彰德的名字在他这一支也就成了绝响。

他笑不起来了，突然感觉好寂寞，不，这是凉，是冷，是彻骨的透心寒。他全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四肢无力，一下就瘫坐在冰冷的荒草地上。他之前还是希望着的，现在终于明白，那不是希望，那是自欺欺人。他已经没希望了，之前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被“富万代”的风轻轻吹破，让他深陷烦躁、恼恨和绝望之中。

工地和红石矶镇里隔着两条山岗，来回吃饭会耽误很多功夫。丰彰德就让人在工地边搭了个棚子，挖了临时土灶台，将油盐酱菜米都搬过来。春梅亲自掌厨，二女儿和小女儿帮忙打下手，嫁在本乡的大女儿来看热闹，灶棚子里四个女人就一台戏了。

“饭好了，饭好了。挑了这一担就可以吃饭了”

小女儿仙菊欢快的招呼声，将丰彰德从昏沉中叫回来，使他又回到眼前忙碌的现实中。他寻着声音望去，只见大小三个女儿叽叽喳喳走过来。大女儿又怀孕了，步子极小心平稳，二女儿也很文静，唯有小女儿仙菊蹦蹦跳跳的，活脱脱调皮的小仙女一个。仙女，仙女，人都说他丰彰德生了三个仙女，现在想起这话却觉得极其别扭。这不是夸他或羡慕他，而是耻笑他，潜台词就是：你也只能生女儿，女儿生得好有什么用？想想也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真要眼睁睁接受断血脉的事实吗？换句话说，到底是拦圩造田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

晚上收工后，丰彰德没有直接回家，和春梅打个招呼，晚饭不在家里吃了，就喊着铭义一道拐进偏僻的老食客酒馆。酒馆老板见是丰彰德来了，诧异又惊喜的说：“嗨呀，稀客稀客，稀客登门啊，头把舵的丰老板，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丰彰德虽极少在这里吃饭，但和老板却熟悉，客气了两句便说他两个人要谈点事，搞个小单间吧。饭店老板领会，果然就安排他们在厨房后面的小单间里。铭义觉得奇怪，又有点忐忑惶恐，不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十四佬竟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又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外人，哪里谈事不行呀，何必来这里花冤枉钱。但是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他绝对相信十四佬，相信他这样做就肯定有这样做的道理。不过，他还是很关心的说了一句：

“酒馆里吃饭多破费呀，让十四婶炒两个小菜好得很”

“我累了，想安安静静喝两杯。你要是不想陪就回家”

铭义见十四佬生了气，哪里再敢多话。老板很快端了两荤两素上来，又问要什么酒。丰彰德说，就“江上春”吧。两磁鼓“江上春”送来了，丰彰德便闷声不吭的由铭义陪着，一杯又一杯喝起来。“江上春”是老食客酒馆的自酿米酒，入口柔和、回味绵长，酒力悠长却不上头。酒度虽不低，却因入喉不辣，喝的人不知不觉就会过量。所以，有那常在这里喝醉的人就和老板开玩笑说：

“你这招牌上的字该调整一下了，就叫老酒客食馆吧”

丰铭义早就知道江上春的厉害，一开始还很谨慎，但随着丰彰德的开口，两人边喝边聊，边聊边喝，不知不觉就倒光了两磁鼓。丰彰德又叫老板上了一磁鼓，给自己和铭义满上，醉醺醺看着铭义说：

“铭义，我...我问你，你讲我拦圩造田为...为了什么呀？”

“那还用讲，当然是为了下一代过好日子嘛”

“哦。要...要是下面纽...纽人了，拦圩又...又做什么？”

“下面纽人了？下面的人都纽了，还费那劲做什么？又不是傻子”

“对...对。铭义，我...我现在就...就是个傻子”

“你？十四佬瞎讲什么呢，你怎么是傻子？我是傻子还差不多。我晓得，别人都讲我是呆子傻子”

“你...你不傻。你有儿子你...你不懂。我还纽...纽儿子，不...不就是个傻子吗”

“十四婶，十四婶接着生嘛”

“她生...生不出了，都快四...四十老几的人，生...生屁”

“......”

“铭义，我们叔...叔侄讲话不...不走话，我想...想娶个小...小的，生儿子”

“啊？十...十四佬，你...你喝多了吧？”

“我纽...纽喝多。我讲的话...话，你听着就...就是，不要和...和别人讲”

“不不不，那...那...那十四婶怎么办？”

“我不...不会休她”

铭义把十四佬送回家已经很晚了，丰彰德很少这么晚回家。春梅见老公喝得走路歪歪扭扭的像风吹柳，便将他扶到床上睡下，正要离开，却被他拉住了说：

“问...问你个事”

“都喝成这样了，还问事，有事明天再问”